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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假乱真,伯约急智脱祸 弄虚为实,星彩巧计乱敌
朔风凌冽,吹在脸上是彻骨的冰寒。便是呵口气,也能听见细碎的冰裂声。“姜”、“蒋”两面大纛,在呜呜风中摇曳不定,在这一盘孤山中,更显孤寂萧瑟。
姜维轻轻一抖手,甲上又落下不少霜花。虽然数九寒冬,他仍是单衣薄甲,却又不见怕冷的样子。轻呼出一口白气,凝眸看天,彤云四拢,遮空蔽日,一片苍茫阴暗,零散的小雪花已经开始飘落,眼瞅着就要有场大雪落下来。
阴沉的天气,让人的心头也阴沉沉的。姜维没来由的心头一悸,一股说不明的惶然和压抑涌到胸口。猛地吸进一口夹杂着雪花的冷气,长长吐出,皱眉喃喃道:“这风雪,来的不好。”
蒋琬整了整衣领,将脖子缩回点,亦是遥望着万里阴霾。听姜维低声自语,问道:“伯约,大雪封山,待冰雪覆路,这天荡山就更难攀爬,正是天助我也,你怎么说这雪来的不好?”
姜维紧缩的眉微微舒展了些。诚如蒋琬所言,大雪一落,冰天雪地,原本就险峻难上的天荡山会变得更难攀登,况且风向也对守山的己方十分有利,自己心头涌现不祥预兆从何而来?
不好的预感往往会招致不好的现实,姜维眉间微微刺痛,清秀的眉复又皱紧。转头问道:“公琰,已是辰时,值守的军士换过班了么?”
“伯约不必担心,各处岗哨均轮换过了。”
姜维心下稍安,仍觉着有些不踏实,道:“公琰先去歇息,我再巡视一番。”
蒋琬点点头,临回帐前又望了下天边,雪渐大了。
鹅毛大雪飘扑人面,放眼所见,百步之内尽是皑皑落雪,白白飞鳞。远山近峰,起初还能瞥见些许轮廓,后来雪势更大,风烟弥漫,竟连影也辨不出来。姜维看这一片好雪,胸中感慨无限。走着走着,猛然醒觉:“可见度如此低,便是我的目力,也不过可视百余步。贾诩多谋,郭淮善算,若遣人悄然潜来,如何防备?”思索片刻,顿生一策。忙去调了二百兵士,分成四波,出营二百步后,四面散开以为外哨,每隔百步安插一人,举红旗为号,互通消息。又点了二百人,与其轮换。
安排完岗哨,巡查已毕,姜维抖擞身上落雪,径直回帐。掀帘入内,蒋琬正靠在火炉近前暖手,炉上吊着一铁壶,吱吱地冒着热气。见姜维进来,蒋琬笑道:“伯约来的正好,水已经开了,我刚准备烫壶酒暖暖身子。”
姜维微笑道:“公琰好兴致。”
蒋琬笑笑,取下热水烫酒,姜维收拾酒具,两人盘膝对坐,蒋琬抿了一口,透过帐帘缝隙,看外面大雪如鹅毛般纷纷而下,山如玉簇,林似银装,轻叹道:“好雪。”忽地仰头一饮而尽,热酒入腹,火辣辣地感觉自肚中蔓延全身,情性激发,击桌而歌道:“炎刘蒙篡逆,奸雄倾庙堂。群贼如蚁聚,鼠辈逞鹰扬。”
姜维以箸敲杯,合拍接道:“烽烟起乱世,血橹染四方。明主应时起,英风震八荒。斩蛇三尺剑,夜夜暗流光。无为封侯志,但求平战殇。”
两人和完一曲,相视大笑。蒋琬递过案上一封文书:“伯约且看,庞军师遣人送来的密信。”
姜维接过看罢,喜道:“阳平关有赵将军等人把守,果然固如金汤。”又看沙盘:“乐城虽失,汉城尚在。马将军已经从襄阳折回临沮,张将军不日也会返抵西川,汉中军心自然大振。加之时已入冬,曹魏粮草供给必然困难,数难并存,曹军休想进犯汉中一步。”
两人边酌边谈,不觉间一壶酒尽。姜维转念问道:“公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蒋琬看了下沙漏,掐指算了下:“午时刚过,怎了?”
姜维倏然起身,眼中忧色一闪而过:“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却不见外哨换班,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伯约是说方才安插下去的外哨?”蒋琬沉吟道:“会不会因为风雪太大,耽搁了?”
姜维越想越觉着此事不对,正色道:“公琰速去传唤兵马,以防不测。我先带一百亲卫出营查看。”
蒋琬点头起身,取下架上佩剑别在腰间。两人齐步出帐,蒋琬见姜维忧心忡忡,亦是凝重道:“伯约小心。”
姜维别过蒋琬,率亲卫急出营门,向周围搜寻。
四下里只有瑟瑟风声,萧萧雪落,每一步踩下,咯吱咯吱声清晰入耳。这种异样的寂静,让姜维的心也越来越沉。
地上仅有一面号旗,半卷着的红旗已经被雪掩盖上,周围也寻不见其他脚印,休说人毫无影踪,便是连血迹都看不到一丝。
如此恶寒也不曾微动的姜维,顿觉衣衫恨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脚前积雪突然爆开,簇簇雪花冲着姜维,扑面而去。
白雪之后,两道寒光如虹,交叉分划而至,快似飞电。姜维正惊异于诸多守卫的不翼而飞,这奇袭来的又如此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抽身飞退时,胸前护甲的绦带已被割断。姜维虽未受伤,已是出了身冷汗。还不及喘息,又见一道紫色身影,卷着数道白光疾飞而至。更不加思索,一声轻喝,潜运内劲,附上道家玄功,左手翻掌拍出。如火炙气所到之处,冰消雪融。
那人迎着姜维雄浑掌风,身形微滞,却不退反进,双手一分之间,居然生生把那股掌风扯消。脚下点地,又向姜维攻来。
姜维方才一掌,用的乃是道武双修的法门,不想被这人一招凭空破了。又见那人足踩云步,脚下踏雪无痕,心下大骇。欲看清楚出手之人,可风雪弥漫,那人身法又快的出奇,在一片风雪中,竟只能看清些许淡紫色的影子。猛地想起,曹魏之中,唯有张郃轻功卓绝,灵动无比,眼下敌人,无疑是他了。
姜维心念一动之间,张郃欺身而近,左手勾指如爪,直插姜维咽喉。姜维侧后一躲,张郃早起右腿,弹踢姜维胸口。姜维接转身回旋力道,左肘奋力迎去,两人各自被震退数步。张郃向后一翻身,须臾间退出三丈。姜维吃了些亏,整个左臂都酸麻了。但顾不得气血翻涌,急举枪胸前,双脚分叉而立,作出独龙取水的起手式。
姜维心知张郃近身短打利害,轻功如神,本欲用枪势封阻张郃来势,看张郃忽地退开,骤然醒悟,昂龙颚闪虽是长兵,起落摆扣之间毕竟有所凝涩,张郃必会趁空而入。不及收势,张郃已来,姜维只得顺势出枪。
张郃见昂龙颚闪刺来,右手朱雀虹侧击枪身,粘连相随。身子不停,垫步迎枪而上,步插中门,双脚翻飞踢去,身如蝶舞,勾挂连环。姜维被张郃引进落空,抽枪不得,张郃这两脚和之前展手粘枪,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踢得极快极妙,不容闪避,姜维只得被迫起脚相迎。不料张郃乃是虚招,忽地圆转身子,来了个横则顺之。姜维一脚踢空,下盘顿虚,被张郃一脚勾转,复一脚踢在后心。张郃内力深湛,这下飞踹,扭腰如蛇,踢腿如钻,姜维后背似被锤砸雷殛,无法抗衡这般巨力,登时扑跌在雪地里吃了一口雪。
地上浮雪随风刮进姜维衣领里,姜维只觉脖颈间冷飕飕一下,身子一激灵,就地滚了几圈,躲开张郃扑杀,顺便起来。吐出口里雪块,眼余光扫过,已是有了一丝丝触目惊心的殷红。心下反而不再慌乱,默念句“气以运而实,力以柔而刚,极速如静,极长似短”,平复了下内息。手里昂龙颚闪回转,只留枪尖处尺许出右手虎口,左手绕背反握枪身,竟是要长兵短用。
姜维和张郃交手时,身侧伏兵四起,与姜维亲卫厮杀到一处。这些人均是从雪地里纵出来的,清一色的白衣白甲,出招狠辣,浑不顾死。姜维瞥见,心惊不已——既然张郃这支精兵杀了上来,只怕大军亦是不远。
张郃既创姜维,自然要趁胜追击,身子腾跃而起,双爪齐探,宛若苍鹰搏兔。姜维动也不动,伺张郃扑近,呼地伸展右臂,枪随臂出。昂龙颚闪被姜维这么持着,就像是用短剑一样,况且这招玉龙出海,蓄势已久,连刺数下,快绝无伦。
张郃不料姜维出此奇招,急忙回手护持,枪爪相击,但听得“叮叮叮”响声不绝,火星迸溅,声音尚未落,张郃已被姜维击回。
姜维一合逼退张郃,暗叫侥幸,心下却焦急万分:曹军大军将至,自己被围,只怕蒋琬等人还浑然不知。扫见地上红旗,计上心来——也亏得是姜维遇大事有静心,换了他人,身处重围之内,面对罕见强敌,哪能有半点计谋想出来。正欲冲过去捡起,谁知张郃抢步上前,一脚踩住。
姜维悚然动容,暗道:“张郃竟然窥破我的心思,如何是好?”脑中盘算,手底不停,将长枪换手,此时只想着夺回红旗,更无他念,昂龙颚闪急速刺出。方才凝思时,一静无不静,待长枪出手,一动无不动,遍体罡气激发,漫天疾风骤雪,皆不能近姜维身侧。
张郃见姜维来势凶猛,略略错愕,暗提劲运力,周身骤然紫气大盛。觑姜维枪来,趟地俯身,自枪下掠过,旋即出手直袭姜维胸前要穴。姜维忽地一扭身,让开张郃,去抢夺红旗。
张郃去的太快,无法收招,眼见姜维要夺到红旗,硬是脚下发力,扭转身子,连人带爪飞扑姜维。姜维倒插长枪于地,双手猛然发力,居然把身子倒拔而起,双脚顺便夹起旗子,张郃登时扑空。
姜维顺势左脚挑起红旗,右脚踢出,一名亲卫接住,死命呼喊招展,向着营门跑去。曹军见他招展红旗,纷纷冲过去拦截,那亲卫一手执旗,周围几人护着,奋力搏杀,可毕竟单手少力,奔至离营门还有百十来步,被十数曹军围住,身中数刀而倒。
姜维见那几名亲卫拼死展旗传信,不禁大恸。幸喜营内已经响起战鼓,姜维忽感胸口热痛,喉头一甜,“哇”地一口血喷在地上,原来中张郃一脚,已经受了暗伤。方才搏命强拼,伤势越发重了。
吐血散气,姜维当下便觉身子发软,晃了两下,见张郃又至,狠一咬牙,把涌到喉头的第二口血死命吞咽下去,但见张郃身法展开,跃如俊鹘搏兔,掠若黄莺掷柳,实在觉着自己必败无疑,又不甘心如此死了,索性豁命一战。
生死关头,姜维人枪相御,气势忽盛。张郃不禁暗暗称奇,亦是全力施为,朱雀虹上泛起离合紫光,爪刃尽显星文霞彩,瑰丽奇异,遥遥望去,便是两道长长紫电,四散纵横。昂龙颚闪亦是红雾缭绕,如雳火赤金。两人腾挪相斗,险招迭出,神妙莫测,一时间难分高下。
张郃听闻喊杀声越来越近,知道是姜维援兵来了。看姜维精神倍涨,不似身负重伤的样子,心知不能速战速决,再斗上二、三十招也未必能击杀姜维,若耽搁些时候,被姜维援军反围,要想脱困便难比登天了。当下虚晃一招,跳出圈子,长啸一声,曹军闻声,齐齐随其回撤。
姜维见张郃撤军,果决立断,军士来去如风,毫不拖泥带水,不禁觉着嘴边泛苦——张郃手下,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念及曹军大军转瞬即至,姜维也不去追击,立刻回营。
蒋琬接住姜维,看姜维脸上已经没了血色,苍白的和一片纸相似,低声询问道:“伯约可是负了伤?”
姜维用眼神示意,蒋琬当即截口不言。细看姜维,面如金纸,额头沁出汗珠,嘴角紧紧抿着,分明是强压内伤,为了不扰乱军心,硬装出来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回到帐内,姜维再也忍不住,呕出口血来。蒋琬慌忙道:“不要紧吧?”
姜维抹掉嘴角血迹,道:“不妨事。”顿了一顿,又道:“公琰你快去做好防备,曹军大军马上就来,我先调息片刻。”蒋琬点头,挎剑而出。姜维颓然坐下,运气调养。张郃伤了他灵台、至阳两穴,震动肺腑,自己又勉力催谷内劲,伤上加伤,实实在在伤势不轻。当下收拾心神,默提真气,只求能在敌人上山之前,尽可能地恢复。
行功两个周天,姜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觉身上伤势已好了四五成,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但闻外面杀声大作,鼓角震天,姜维急忙敛衣而起,提枪奔出。蒋琬早早排下阵势,看曹军杀上,下令乱箭攒射,擂石滚木,一并推下。然而曹军来势浩大,又离得近了,待姜维出营时,曹军已杀至营前。姜维看时,曹军比之先前,更加振奋踊跃。曹洪、张郃身先士卒,不畏弓矢,杀将上来。
蒋琬招展令旗,蜀军阵型变换,两翼回收,将中间一支让出,按“天、地、人”三才布列。曹洪不识厉害,一支军不知好歹,愣头愣脑扎进来。蒋琬令人挥舞令旗,众军得令,各队旋转,虽然只有千人,但操演精熟,加之阵法变化精微,时而化为蛇幡阵,时而化为龙骧阵,奇正互变,曹洪这五六千人一头扎进去,被此阵的无穷变化弄得晕头转向,竟被蒋琬以少围多,分离割裂。
张郃见曹洪被困,率精兵抢入阵中。蒋琬又是舞动令旗,众军左奔右驰,来回穿插,按北斗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闓阳、摇光,洞明、隐元九星落位。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蒋琬排布成这北斗九星杀阵,居然只用千余人,借助地利,活活困住曹洪、张郃二军。
张郃情急生智,以不变应万变,率着精兵单朝一个方向杀去,但凡遇到己方被围的人,就杀进去汇在一起。毕竟张郃、曹洪悍勇,手下无一合之敌,这般莽冲,虽然在阵图围杀下,从军伤亡骤增,可终究是渐渐要脱了困境。
姜维看着张郃和曹洪杀出重围,尽管想上前阻拦,却知道自己有心无力,只是徒费功夫。再看山下,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大队曹军正蜂拥践雪而上。如果被这些人冲上来,纵使姜维和蒋琬有千种计策,万般阵法,也于事无补了。
眼见弓矢将罄,姜维心忧如焚。姜维受了些伤,御寒底力自然不比之前,冷风呼啸,吹在脸上,真个是风头如刀面如割。抬头望时,白雪仍在大片大片飘下,寒气更浓,不禁栗栗地浑身一颤。
如此冷天,便是曹军不来攻打,能支撑几日都实在是问题。
冷?
姜维忽然大笑出来,众亲兵不知所以,还以为姜维走火入魔。却见姜维一扫眉间忧色,脸上颓意,朗声下令道:“只要是还能动的人,一炷香时间内,都给我调来!”
众亲兵虽然不解,仍是依令行事。休说亲兵、后勤炊事、连那些受了轻伤,还能动的都一并调了过来。众人不知姜维所为何事,不少人以为天荡山即将被破了,姜维要和曹军殊死一战,玉石俱焚,队列里竟无人问询姜维将令,都是凝目看着姜维,隐隐腾出一股悲壮的慨然之气。
姜维却不曾留意,粗略点了下人数,约有四百人。当即下令,每四人一组,去收集铁锅铁盆,不多时,在帐外架起百十余只大铁锅,众人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白雪用斧头敲碎,铲入锅中,烧冰化水。
冰一化完,还是冷冷的雪水,姜维即令众人向营外泼去。天气酷寒,正是“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的时候,冷水甫一离开铁锅,流在积雪上,霎时凝雪结冰。此时蒋琬已杀了退一波曹军,退回营内,看见姜维此举,恍然大悟,喜不自胜。
姜维只恨化雪不够快,蒋琬干脆又分了姜维二百人。半个多时辰,把山顶营寨附近的雪基本都铲没了才算罢休。再往山下看,向下数里,都结了一层坚冰,日光照耀,荧光闪烁。
姜维此番计策,是不折不扣地化用了娄子伯教曹操的浇水筑城的法子。之前山上积雪被曹军踩踏,已经严实的很,被水一浇后,结成厚冰,光滑无匹。天荡山本就陡峭,此时几乎半面山被冰覆上,曹军攀爬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山上滚下来的礌石,反比以前还要迅猛快速。张郃、曹洪叫苦不迭,却一时片刻再也无法冲上山去。前后又鼓噪了半日,终究天色暗下来,不得不退了。
看曹军慢慢退去,遍地都是尸骇,雪满山野,尽染赤血。姜维不禁叹道:“战祸之惨,一至于斯。”回去清点兵士,不唯折了那外哨的二百人,蒋琬那边也死伤近五百,眼看已是伤兵比可战之兵还多了。
休养了两三日,姜维已经完全好转。只是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这几日的夜晚也显得格外的长,空气中弥漫着无尽冷意,白白雪花辉映着清澈寒星,更显凄寒。
姜维不知是第几次对着遥遥夜空,轻叹出声。身侧蒋琬默然而立,仿佛一座雕像。两个人都有重重心事,却又维持着莫名的默契,不肯打破这种沉寂。
纵使自己身先士卒、肯与部下同甘共苦,这些戎卒们,亦差不多到了极限了。
兴势山情况此时糟的无以复加,仅剩下一千二百不到的兵士,和几乎同样数量的伤兵。严寒酷冷,不少伤兵的伤口处都起了冻疮。山上唯独少药,只能用盐、酒暂时敷上。
最近又是苦战连连,不容有片刻喘息。曹军进攻的疯狂程度与日俱增,昨天张郃、曹洪那次强攻兴势山大营,居然前后六波人来,玩命似地狂攻各处隘口。幸亏天可怜见,隘口极险,原先的栈道都被摧毁,山路竣陡难行,蒋琬靠着三才大阵与之周旋,方不致被曹军攻入。
粮草柴木还是有的,再支撑个把月也绰绰有余。但诸多士卒,两个月来不能安寝,日夜焦虑,担惊受怕,几乎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就算这些人念及家中老小,不敢倒戈哗变,可终究都是血肉之躯,凭着一股血气撑着,铁打的人也顶不住如此熬煎。军中士卒,轻伤重伤。或许还残存着一丝的战意,但绝对没了战心。之前和蒋琬绕营一周,军士们都是木然地啃着烤肉,咀嚼着干巴巴的饭菜。
连吃饭时都是呆讷木然的,他们的心,早就涣散了。
姜维解下头盔,露出面颊,悠然一叹。
清秀的脸,紧蹙的眉。
蒋琬侧头看去,现在姜维眉宇间,遍布着凄恻哀婉。明慧忧郁双眸里,闪动着的难以掩盖的情绪,只有两个字——绝望。
蒋琬终于忍不住,问道:“坚守了两个月,庞统军师为何还不让我们撤军?”
姜维猛地一愣——他不是没想过撤军,可始终有些犹豫不决。“撤军”两字从蒋琬口中轻轻吐出,在姜维听来却不啻霹雳惊雷。
“再守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是应该撤了。大雪封山,曹军已经无法对汉中有所威胁,兴势山丢与不丢,都无所谓了。耗下去,只能让士卒们徒增死伤。自己大不了顶一个畏战逃亡罪,被庞军师赐死,也不能让这些弟兄们白白葬送在兴势山上。
长出一口气,姜维似乎卸下了万斤重担:“公琰,我们撤吧。”
蒋琬闻言,明显激动了,兴奋道:“好,我现在便起草文书,向庞军师请示。”
“不必了。”
轮到蒋琬愕然:“伯约你……”
“派遣传令回汉中请命,这等恶劣天气,一个来回少说也要十日。天晓得这十日内,会出什么状况。”姜维苦笑道,“假如曹军真的再不惜血本地打一次,我真的没有半点把握能守住这兴势山。那时候想撤也撤不了了。”
“先前你可是立了军令状,未经准可擅自撤兵,要受军法的啊!”
姜维淡淡道:“一死何惜。我意已决,公琰无须多说。传令下去,全军只准携带干粮武器,卸下甲胄,在营里钉上木桩套上盔甲作为疑兵。今晚便撤军。”
“今晚?!”蒋琬一愣。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这几天,曹军没有一日间断过攻山,只怕明早也不例外。要撤,今晚马上撤。”
蒋琬面露难色:“军中马匹不够,即便一匹马驮两员伤兵,也仅能带三百余人。到阳平关有八、九十里山路,如果明早曹军前来攻山,发现空营,马上追击我们,绝对会在我们抵达阳平关前追上的。”
“其余伤员,大家背着走。”姜维斩钉截铁,“轮流换人背,不管怎样,我不会把任何一个人丢在兴势山等死。”
蒋琬点点头,旋即传令下去。军中先是一阵踊跃,各个人脸上都散发出了异样的神采。人人都是归心似箭,一听闻可以撤回阳平关,几乎都乐翻了天,只片刻,众人便按照蒋琬指示,打点完行装,列队整齐。
姜维背起一个左腿被射瘸的伤兵,最后望了一眼随风飘摇的大旗,轻喝一声:“我们走。”
曹军毕竟对兴势山地理不熟,即便将兴势山合围住,因探马所探地形多半有漏,不少隐于荒草孤林中的小道,曹真等人是完全不知的。而姜维、蒋琬谙熟地利,从曹军营垒之间漏掉的一条羊肠山道,带兵悄然撤离。月光下,一条绵长稀疏的小小队伍无声无息的开始往西开拔,之后回转多次,最后转向南,之后没入草丛中消失不见。
山路极其难行。阳平关离兴势山还有百十里的山路,即便是带着一队士气高昂无伤无病的兵马,路上不带任何辎重,尚需急行军大半日,何况是这些个疲惫欲死的残兵?再背上伤员,就走的更慢了,直到天边放明,才走出去四十多里。
果不其然,太阳方才升起,兴势山那边就隐约传来鼓声。姜维在心里暗道了一声侥幸。
蒋琬听闻山上杀声,急对姜维道:“敌人已经开始攻山,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发现兴势山大营是空营一座,势必派精锐轻装急进,一路追杀我等。再不加快行军速度,迟早会被追上的。”
姜维少有的沉默,半晌才嚅嗫着道:“公琰,你让我如何去催促他们?”
蒋琬蓦然回望,借着刚升起来的一丝天光,看向后方。
队伍拉得老长老长,松松散散,几乎所有士兵,都是要走不动路的模样,全是在一步一步地挪。两个月的浴血奋战,早就掏空了他们所有的体能,是尚存的那一丝归乡欲望,支撑着他们抬起脚步。
他们太累了。很多人甚至将武器捆成捆,交给战马驮着。在冰冷夜风里,连续跋涉一晚,跌跌撞撞地走了这四十多里不像人能走的山路。后半夜月黑风高,怕被曹军发现,不敢点起太多火把,差不多一步走一步跌,摔着下来。
蒋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转头道:“伯约,我带五十人,用那些用不着的兵器,沿途布下些陷坑,可以阻拦一时。”
姜维点头,地上雪逾尺厚,以蒋琬才智,布设暗器陷阱,着实会让曹军吃不少苦头。
蒋琬带二十劲手,沿原路逆行而回。走回去约莫三、四里,开始分头布置。或地上放点铁蒺藜、或雪下倒插些钢刀短矛、或路旁布置点拌索簧弩,各种陷阱又相互关联,手段层出不穷,极尽阴险算计之能事,全是防不胜防的损招。花了约一个时辰,断断续续地将这三里多长的小路布设暗器完毕,蒋琬立刻动身去追前队。
曹军感到了今日的诡异。
往日蜀军必然会在夜间修补兴势山营前的陷坑、拌索、拒马,并且会新掘一些出来。并且按平常,冲到这个地方,蜀军的滚木礌石也就该砸下来了。可今日直到各处天荡山的隘口迅速被攻破,半点蜀军的抵抗和埋伏都不曾遭遇。
很快,曹军便举着重重的攻城木,狠狠冲顶那道无数次让他们可望不可及的营门。两具大木冲顶,三两下便推倒。
成百上千的曹军,从营门、从营墙上如潮水般争先恐后涌入,冲进天荡山最后的垒堡,却只见到满地空旷,风声回荡。
“夜里跑了?”曹洪一脚踢向绑着蜀军铠甲的木桩,恨恨道。
木桩半尺粗细,冻的很透。咔嚓一声被曹洪踢成两节。
“子廉稍安勿躁。”
众军闻声分开,当中施施然走上前一人,貌伟庄严,眉宇间英气流露,目光深沉,乃是贾诩。曹洪见了,拱手道:“文和,有何见教?”
贾诩仔细巡查一番,俯身又看篝火余烬。心中估算一下,徐徐道:“姜维等人应是昨夜子时前离开,此去定是撤回阳平关。蜀军之中,伤员甚多,势必延缓行军速度,夜间为防暴露,一路摸黑而行,走不了多远。”
曹洪、张郃点头称是。贾诩又道:“姜维、蒋琬是股肱重臣,才略非凡,如能擒获这二人,功劳菲小。儁乂你速点起二千精兵,向南追袭。”
曹洪急道:“这等好事,为何不叫我去?”
贾诩抚须轻笑:“子廉刚直太过,性格毛躁。姜维、蒋琬何等狡诈人物,沿途岂会没有埋伏?让你去时,你只顾埋头猛追,少不得吃些苦头。”看曹洪脸涨红了,不禁又笑道:“罢了,子廉你随儁乂同去,千万小心行事。”
张郃、曹仁整兵待出,又被贾诩赶上叫住:“儁乂、子廉,蜀军既然是从我营内穿过,潜回阳平关,料他们走的是我等不知的隐秘小路。可先往南大营方向搜寻,看营地间是否有遗漏。如有发现,便可沿途直追。”
曹洪叹道:“文和人称‘算无遗策’,果真心思缜密,非我这莽汉能及。我和儁乂这就依你话去南营探查,文和在这里等我二人捷报便是。”
贾诩这一点醒,省却张郃、曹洪无数功夫。
山风斜吹而来,扑面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脚下滑腻,道路陡峭,便是曹洪都吃了几次跟头,险些摔下崖去。
“这破路,也亏他们找得到。”曹洪啐了一口,破口骂道。
张郃微笑一下,众人之中,唯他最为轻松,宛如闲庭信步。正欲应声,前军忽乱,一片骚动。张郃忙上前,曹洪看张郃过去,急要跟着,忘了看路,差点又吃了个跟头。来到现场,只见百十号人,被铁蒺藜刺穿脚掌的,被断刀削了腿脚的,被短矛穿了肚腹的,中了药矢簧弩的,死的兵士惨状不忍卒睹,伤的都在哭天喊地,凄惨无比。
曹洪面色骤冷,正欲发作,张郃道:“子廉你安排人将受伤军士送到天荡山大营,我亲带人在前探路。”
曹洪素知张郃轻功是极好的,张郃去探路,倒也放心。当即点了二百兵士,将伤员抬回营去救治。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率队紧跟张郃。但见张郃步法展开,在路上如飞般掠过,真个身似叶轻,休说踩翻陷阱踏板,就连雪面都不见凹下去一点。至于雪下是否异常,张郃脚底真气一探便知,凡是有陷阱机括的地方,张郃都用足尖在雪上划一道痕迹,后面的人便紧忙过去拆除。须臾之间,蒋琬所布机关,几乎尽数被张郃破了。
蒋琬追赶姜维前军,行了十里,就听得身后人声鼎沸,都喊着“活捉姜维、蒋琬”,不禁吃了一惊:“怎么曹军来的这般快?”急催促众人快些赶路,又走了里许,乍闻一声断喝:“蒋公琰哪里走!”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人却是后发先至。蒋琬未曾听全张郃说话,已经见他如鬼魅般出现。
张郃好似道紫电,骤然扎进蜀军之中,这些人怎反应的过来?三名步卒刀都不曾拔出,便死于张郃爪下。看见有人倒地,众军才一声喊,要去围那张郃,谁想合围未成,张郃脚踢掌劈,又放倒了两人。随即身子如陀螺般拔高而起,尖啸声中,直扑蒋琬。
蒋琬面前,张郃双爪,织就了一张如梦似幻的大网,笼天罩地,无处可逃。
蒋琬动也不动,却非是被张郃吓呆了。
张郃的爪风逼到蒋琬面前时,突然一道肉眼极难察觉的黑光穿破层层网幕,直打向张郃心口。
大网在一霎那间烟消云散,那如梦似幻的光景,也随着一声金铁交击的鸣响,支离破碎。
张郃向后疾退,脸色凛然。再看蒋琬,右手按剑未拔,左手低垂,似乎未曾动过。其实蒋琬出招之快,已臻一流高手。更可怕的是出手的隐蔽,蒋琬出手那一刻,正是张郃劲风袭体,鼓动他衣衫之时。刚才如果不是张郃注意到蒋琬左袖微微振抖,难说是否能躲开那去势极快的暗器。
只一个回合,张郃便收起了小觑之心。
见张郃身后赶来的曹军越来越多,剩余蜀军也向蒋琬靠拢。蒋琬徐徐扬剑出鞘,淡然道:“列位兄弟,今日有死而已,能为大军争取一刻时间是一刻。战至力尽,宁自刎而死,亦不做曹魏阶下之囚,受其侮辱。”言罢,长剑平指,整个人都散出股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的气势,沉声喝道:“众人列阵,随我迎敌!”
剩余的四十五个人齐声高喝,按五九之数分列道中,靠着血肉之躯,组成了天荡山上最后一座堡垒。
大出张郃意外,这四十五人不退反进。待他想通关节,蒋琬等人已经卡住这趟崖道上最窄地方。此处仅可容十数人并行而过,被蒋琬当道布下扇形阵封住。曹军后面大队人马拥挤,前队和蒋琬等人陷入肉搏厮杀,一时间也拉不开空当,为防误伤又不敢用弓矢,除轮流硬攻之外已无他法。
张郃见蒋琬转瞬之间便借助地利布下绝妙阵势,不唯反应机变一流,更是胆大心细,暗忖此人日后必为大患,绝不可留。几个起落转进人群,脚踏岩壁,腾跃而上,一个鹞子翻身,双臂张开,直取蒋琬。但见张郃衣袂飘舞,宛如身生双翼,从半空中折射而下,蒋琬亦是不敢怠慢,连退两步避开锋芒,同时长剑急出,点刺张郃手腕。
两人在这绝壁悬崖边上翻翻滚滚地激斗,稍有不慎就有失足坠崖之祸,一时间险象环生。张郃高纵低跃,尽逞出神身法,攻势似疾风骤雨,如怒涛狂澜,绵绵不绝。蒋琬体型肥胖,步履缓慢,却凭着手中长剑,袖内暗器,死守方寸之地,虽然已经被张郃逼得狼狈不堪,连退丈余,但张郃亦是无法近蒋琬身周三尺之内。
斗了大半时辰,四十五员蜀军毕竟不是曹洪等人对手,伤亡殆尽,并无一人投降。蒋琬身上暗器也是用的七七八八,见袍泽纷纷倒下,心中悲慨不已,胸内气血翻涌,居然剑走偏锋,削向张郃双足。张郃上步提腿,让开剑芒,直踢蒋琬胸口。蒋琬不闪不避,用左肩硬生生受了张颌一脚,奋然抖肩,将张郃弹开。张郃稳住身姿,却看蒋琬不紧不慢地用左手食中二指抹过剑身,沉声诵道:“困守孤山不顾身。”
剑上忽地亮起层诡异暗芒,张郃心知有异,上前翻爪出怀,谁知蒋琬反手一剑,截住张郃去向,张郃不得不半途收招,真气逆行间,胸口空荡荡地好不难受。此时蒋琬得空,长剑平指前方,眉毛一扬,亢声吟道:“十万貔貅亦如尘。”
张郃听了这句,又看蒋琬神情倨傲,睥睨众人,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下隐隐也起了些怒意,喝道:“死到临头,兀自嘴硬!”连攻数招。蒋琬斗转长剑,一边格挡一边后撤。他剑法源自筹算,自己又是数理奇才,往往见敌人起手,便可根据天时地利、敌我强弱、两方心思气势等种种因素算计后招,极善于后发先至,截招阻击在敌人变招换招的转折之间。先前张郃心态如常,蒋琬算无不中,是以能凭截剑术与其纠缠。蒋琬两句诗本意表明心迹,谁知激起张郃无明业火,此时张郃怒上心头,欺身抢招,胡缠猛打,毫无章法可言,一心只想立毙蒋琬于爪下,蒋琬如何算的准?不禁左肋下吃了一爪,白衫顷刻间染上大片瘆人的红。
蒋琬受创,身子巨震,反而嘿然冷笑,左掌拍出,张郃此时贴的近了,连忙上臂交叉护胸。张郃胳膊上没接到多少掌劲,倒是蒋琬接着一拍之力,徐然滑步出去数尺,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自然下垂,臂、指、剑一线,斜斜指着地面,又高声喝道:“埋骨荒郊君莫问。” 只是这一句出口,扯动伤处,蒋琬不以内力、轻功见长,苦战许久早是强弩之末,身形一晃,早吐出血来。右手长剑插地撑住身子,方才没倒。
曹洪自从杀尽蒋琬随从后,一直在旁看张郃和蒋琬缠斗,早就烦躁难耐。看蒋琬吐血难支,大喜道:“儁乂,速去结果了他。”
张郃虽然对蒋琬起了杀心,却也不得不佩服他铁骨铮铮,宁死不屈。便道:“等他说完最后一句遗言不迟。”
曹洪看蒋琬双手扶剑,两目紧阖,气息出入不定,不觉皱眉道:“他这样子,已经没了说话气力,他若一天不说,我们难道一天在这里等着?”说罢提刀便冲着蒋琬奔去,边走边道:“放心,这功劳还是你的。”
张郃看蒋琬时,似乎双唇微分,口里念念有词,低声在吟诵着什么。曹洪奔出去时,张郃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忙叫道:“子廉小心!”
曹洪听得张郃呼喊时,恰逢蒋琬猛地睁开双眼,目射神光,衣衫冠带,被劲气鼓动,猎猎狂舞。四周浮雪,被磅礴罡气吸引,盘旋倒卷而上。曹洪冲至半途,为蒋琬凛凛威势所慑,居然不由自主停下来,倒退数步,横刀护胸。
寒风骤起。
蒋琬恍然无觉,左手连捏数道法诀,吟咒声在漫天风啸中分外显得飘渺不定。
“道法自然,力借坤乾……
……玄黄秘术,凭我真言……
……箕星风伯,听凭御遣……”
瞬间乾坤昏荡,日月阴沉。只见山顶上一排排大树摇摇晃晃,树枝咯咯地折断。接着便是狂风卷腾起来的雪雾,像一条庞大无比的雪龙,在山崖间腾腾落落,左翻右展。众人被这怪风吹得站立不定,便是雪粉打在脸上,也是生疼。
张郃和曹洪虽不懂蒋琬在说什么,但都觉察到这天气的诡异变化定然与蒋琬有关,欲上前击杀蒋琬,然而这狂风势不可挡,单为了维持身形,不从崖上坠下,就已经让两人吃不消了。
大风从高空急卷下来,掀起无数雪堆,张郃和曹洪感觉脚下的雪地在颤抖,在战栗。同时宛如野兽咆哮,雷声轰鸣的响动从山上的某个地方传来。张郃抬头时,不禁失色。
几乎整座兴势山的冰雪都被这股狂风卷了下来,一望无际的冰雪,伴随着令人魂飞魄散的轰鸣,如瀑布般翻滚而下!
周身风舞,似乎在撕扯蒋琬的身体。蒋琬的嘴角、伤口溢出更多鲜血,脸上红色渐褪,浮现出一股凄然而决然的微笑,左手向天一招,轻声念道:“日月常鉴……此心真!”
天地苍茫,风雪人间。啪登一声脆响,长剑再也承受不住如许压力,终告折断为二,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蒋琬的身子颓然栽倒,被滚雪冲下崖去。
蒋琬拼却一死,借风鼓雪,整条山路完全被掩埋起来,张郃等人想接着追姜维,正经要费上不少功夫。
姜维放下背着的伤员,靠着树干狠狠喘了几口气,再不休息下,估计就全都累散架了。反正穿过这个林子,再走上四十里,阳平关就不远了,在这里缓一缓的同时也能等下蒋琬。
屈指算算,蒋琬一去也有半日了,怎么还不回来?
每多等一秒,姜维的焦急就多一分。其余兵士,多有因过度疲惫而酣然睡着的,不少人甚至打起了呼噜。姜维一来是不敢睡,二来睡不着,只得斜倚着树干,微微闭目养神。不过片刻,仿佛感觉到冥冥间有什么在召唤,姜维呼地扭头回望向兴势山。
兴势山上,突然妖氛一派,破云穿空,直透入天关,然后消散不见。
“五雷天心正法!?”姜维胸口一紧,两行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这等程度的逆天行事,蒋琬必然是倾尽毕生修为,再无生理。
最后看了一眼那座他曾经数次修缮数次亲临的营垒,那座让他热血沸腾又埋葬了他两千多弟兄,并且在刚才又吞噬了他五十一名同伴的伤心之地。姜维撑起身子,叫醒了睡着的人,传令继续出发。
蒋琬用命换来的时间,怎么可以拿来休息!
再次将那个伤员背上肩,却听见他低低问了一句:“将军,不等蒋大人了么?”
“不用等了。”姜维声音哽咽暗哑。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军中,凡是听到的人都在抹眼睛。即便离得较远的,也在交头接耳中明白。
伤员沉默一下,竟翻身滚落下来,跪在地上,对着兴势山方向“当当当”连磕了三个响头。其他人见状,哗啦啦跪倒一片,都是向着兴势山遥拜。
“将军,不用管我们了。”那伤员起身道:“我们不能再连累弟兄们了。我们留下来,还能给弟兄们多争取点时间。”
“少废话,都是同甘共苦的弟兄,我不能看你们在这里等死!”姜维伸手去拉那伤员,却被一下子推开。再看时,那伤员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刃,正对着自己喉咙。
姜维瞬间一怔,大叫道:“你要干什么?”
那伤员又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洒然笑道:“将军,我一介步卒,受您背负之恩,蒋大人也为我们连累而战死了,无以为报。今日你若不让我留下来,我便立刻自刎于此,免得连累弟兄们。”
一个带头,那些重伤的、伤在腿脚的伤员们纷纷吵嚷着要留下来。如不让他们留下来,就集体自尽于此。姜维望着周围,一阵心酸,喉咙和胸口似乎被堵住,难受的很。勉强道:“你且放下刀子,我答应你们便是。”转身又对几名亲卫使了个眼色,道:“去把弓箭收集一下,给弟兄们分发。”
那盲目伤员闻言大喜,手里刀才松一点,便听得耳边风声,一惊之时,姜维已经劈手夺了他的短刃,点住他穴道。其余亲卫,也纷纷把那几个举刀要自裁的伤员制住。
“将军,你这是!”
姜维把将他掀到背上,冷冷喝了一句:“闭嘴。”
“既然已经把弟兄们带了出来,就没有再把你们丢下的道理!”
那人还想说什么,却已经有两股咸苦的热泪淌过脸颊。
走出林子,又爬过一个山头,阳平关刚刚出现在视野里,姜维心头一揪,只觉着身上全部力气都没了。轻轻将伤员移下来,吩咐罢众军再做一次短暂的休息,姜维拄着昂龙颚闪向阳平关眺望。
还有十多里路,就能回到阳平关内。
只是有些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姜维鼻子发酸,眼泪又要滚下来,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再想。使劲抽抽鼻子,抬头见有些伤员因路上颠簸,创口处迸裂的,忙过去帮着包扎。
这个小兵年纪轻轻,只怕也就十五、六岁,脸上稚气未脱。右腿上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血痕,透过绷带仍在渗出血来。姜维的手稍微一抖,触碰到了伤口周围,便疼得他呲牙咧嘴。
解开那被血染得红黑相间的绷带,深可见骨的刀口暴露出来,坏死的腐肉和殷红的鲜血,让人不忍直视。姜维心底一凉:腐肉不割,新肉不生,晚些时候处理,这孩子的腿说不定就废了。
柔声问道:“小兄弟,我要把你这块儿死肉割掉,不然你的腿好不了,你怕疼不?”
小兵呲牙一笑:“怕疼就不入伍了。”
姜维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好样的。”
右手取过把轻薄短刀,左手用玄功蓄起火劲,在刀上一抹,登时刀身通红。凝神看了下伤处,手腕一抖,行刀如飞,眨眼将腐肉削下,然后用刀面在伤口处一压,呲地一股白烟。
有几股血顺着小兵的大腿淌下,流在地上,姜维似乎觉着周围空气震荡了一下。再看那小兵,背过脸去,脖颈、脸颊上都是豆大的黄汗珠,没喊一声疼。
姜维把披风取下,从底部裁了几条,重新给那小兵包扎上,然后把披风给那小兵一裹,问道:“小兄弟,你姓甚名甚?”
那小兵脸色发白,仍费力笑笑:“卑职姓李,单名一个丰字。”
姜维念了一句:“李丰……”只觉着这两字无比熟悉,猛地又细看那小兵,眉宇间果然有几分相似,不禁惊呼道:“令尊莫非是李严李将军?”
李丰又低声笑道:“果然瞒不得将军,正是家严。”
姜维道:“你不随你父亲在永安镇守,怎跑到汉中来了?”
李丰收起嬉笑面容,正色道:“若想建功立业,岂能一辈子倚仗父辈荫泽?何况汉中有难,危及国本,好男儿又怎能赶在后方苟安?”
姜维笑道:“有志气。”
见李丰眉目清秀,生的颇有灵气,随意问了些军情要务,不想李丰应答如流,姜维十分欣喜,便定了回去举荐李丰的念头。正交谈间,李丰忽道:“将军,地面、地面好像在震颤。”
周围的兵士也纷纷应和,姜维也觉着脚下一阵阵摇晃,以为是地震,环顾四周,却不见什么异样。向南望去,只有一片空旷和孤独耸立着的阳平关。侧耳听时,又不闻任何响动,风声都没有,死一般的寂静。
阳平关前,什么都没有!?
如果曹军早已经从阳平关前撤走,兴势山处的敌人根本没必要和自己死磕到现在。
脚下的震动,是如此有规律、有节奏,分明是大队军阵齐步开进时带来的!
刚才李丰的血滴在地上,周围产生的肉眼几不可见的涟漪,估计是什么术法被血污影响而产生的破绽。姜维运功从中指逼出血来,凭空画了个符文,面前就像窗纸被通了个窟窿,映出了完全不同的景象。
远远的阳平关上,无数道黑色细线在向上蔓延,像是成群的蚂蚁,排队爬着石头。
阳平关前,数不胜数的黑色,几乎堆到城墙前。
十万大军,遮地漫野。
符文无火自燃,消弭在空气中。
而姜维,已经毛骨悚然。
中了奇门遁甲演化出的“一叶障目”,自己还浑然不知。
毫无疑问,自己已经到了曹军大营后面。而再往前走,就会跌入曹军预先设好的埋伏。曹魏军中,必有能人,想得出在营后用障目术的人,自然会计套连环,留有后招。
想到自己差点蒙着眼睛撞进人家的包围圈内,姜维冷汗如水淌下。
咬了咬嘴唇,方冷静下来。
全军都只带了两天的干粮,绕行得多走数百里,休说是这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的时候,就是春暖阳媚的天气,数百里崎岖山路,也要人命。更何况,现今伤兵累累,人困马乏,靠着区区两天的干粮,如何能撑过去?
姜维抓起一块雪,丢在嘴里慢慢咀嚼。冰冷的雪水顺着咽喉流下,刺激着他的胸膛。
法奇门,奇门五道之一。
枉跟着师父这么久,浸淫奇门遁甲数载,竟栽在自己最熟悉的术法里。
施法破术,定会被曹军中人惊觉。
不破此术,无异于在此坐以待毙。
对手把自己置在这云里梦中,自己要出去,就既要梦碎,又不能让梦醒。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左思右想,前后为难。
“将军,缘何发呆?”
姜维苦笑,没答话。
方才心中百转千回,念头纷杂,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自己脸上一瞬间流露出的茫然也没逃过李丰的眼。
这李丰,确实是心思细腻的可造之材。
李丰觉出姜维情绪不对,看姜维眉宇间愁绪浓浓,却不知道他此时究竟忧从何来。
朔风又起,李丰久伤初愈,体虚畏寒。几丝雪花循着衣甲缝隙,就钻进了他脖子里。李丰吃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个寒颤,让姜维也为之一颤。
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自己犹豫不定的时候,流逝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伤员们的体温和生机。
吐出嘴里未化的雪渣,姜维一咬牙——不妨将计就计。
你有妙法,我有奇阵!
伤兵虽多,能动的还有不少。这一千多人,按照姜维指示,伐木垒雪,摆设阵图。又不依常理,将正奇相逆,乾坤颠倒,把鸟虎龙蛇与天地风云四阵对转而设。李丰也通一些八卦周易,卦象占筮的知识,毕竟不如姜维精深,怎么也揣度不出姜维的念头。直到众军士把这三里方圆大小的诡异木石阵势搭建完,李丰仍没想通这阵的奥妙所在。
姜维看阵图摆好,便催动道家玄功,在四处描下符术。一番周折下来,姜维也累得汗流浃背。盘膝调理片刻,喘息稍定,想此策太险,需得一智勇兼备的人配合方成,可惜公琰殒命。回看四周,觉着唯有李丰堪当此任,又想到李丰的血让自己识破了敌将的术奇门,心中连连暗叹:天可怜见,让我遇到李丰,不然今日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唤过李丰和几个心腹亲卫,低声告知详情。
几人听得大伙儿被困于法奇门内,前方不远就是曹军后营,几乎骇的面如金纸,毫无人色。李丰算比较镇定的,也是嘴唇紧抿,眉头锁死。姜维忙安抚道:“我们虽然被困,却还没到死地,眼下仍有一线生机。”
环顾几人,姜维接着道:“我自带一队,前去诱敌,你等则和伤员一起,隐在阵中。曹军仰术奇门,自以为得计,必然轻而无备,倾巢而出。我且战且退,引他们由伤门入阵。待敌军入阵,李丰你便点燃符文,以阵奇门相合法奇门,把敌军反困于内,同时你等从生门出,冲破曹军空营,杀回阳平关。”
又特意嘱咐李丰:“引动阵势变换后,要速去踹营,千万不可在阵内恋战。末路残兵,当出奇制胜,若迟疑耽搁,贻误战机,便是自取其败。”
李丰尽管年少老成,但毫无预兆地被姜维授以如此大任,想到千余弟兄性命系于自己一身,有些惊惶无措。结结巴巴地想说些什么,几乎语不成句。姜维打断李丰,微笑道:“我身为主将,前去作饵诱敌,轻身入险,尚毫不畏惧。你在阵内埋伏,伺机而动,又有什么可怕?”
李严满脸涨红,双手死握住姜维递给他的符纸,良久才道:“在下定不负将军重托。”
姜维挑选二百士卒,一路直向阳平关那边去。在出发前,本来想给众人化妆易服,做成溃败之后的狼狈情形。列队一看,个个都是衣衫褴褛,盔甲凌乱,已经是很不堪的模样了。姜维念及这两月浴血搏杀的辛苦,心中不禁自嘲,这倒是省了些功夫。
迤逦行了四五里,姜维每走一步都神经绷紧,快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敌人伏兵仍是不见。几乎是姜维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时,空气一荡,炮鼓齐鸣,两路伏兵,按五方而出。姜维看两路兵,左右顾盼,进退徐舒,兵威甚整,不觉暗中惊叹:“无怪此人能有这般心计智谋,就是伏兵也如此整练,绝对是劲敌。”
姜维正在感慨,前方高地上缓缓过来一人,边走边吟道:“乱世干戈兴,我自冠群英。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翻掌风波定,覆手鬼神倾。良计无遗策,庙算天下惊。”
声音响亮清楚,中气略显低弱,此人应是抱恙在身。
如此放言,不无轻狂,好似在宣告,天下大势,起落兴亡,皆逃不出他掌握。
细看那人,紫袍围身,清瘦俊朗,嘴角漾着一丝不羁的弧度。一双眼如寒星般深邃清冷,仿佛可以洞悉所有的人心世情。这双眼是如此的引人注目,以至于让人容易忽略那清秀脸上的淡淡病容。
冷冷风中,紫衣之下身躯,似乎孱弱到随时都会栽倒。
但姜维与其遥遥相隔,与他对视,只感到压力如骇浪惊涛般袭来。
那人仅仅是淡然的负手而立,却如渊渟岳峙,令人敬畏。目测尚不到而立之年,但修为深厚,世所罕见,绝不下于诸葛和庞统。姜维自认天纵年少,相对之下,竟觉着难以望其项背,一时间有些气沮。
那人又道:“既已中伏,奈何不束手就擒?”
姜维也不答话,一挥手,全军立刻回撤。
“想诱我深入么?”那人嘿然冷笑,“看你还有什么后招。”
低低喝了一声:“追。”
姜维亲自断后,敌人的追赶速度之快超乎想象,不得已翻身回去,杀翻几名将佐,以延阻一下敌军。偶尔几次回望,那紫衣神秘人,总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身法却是不慢。
李丰见姜维回来,大气都不敢出,等到姜维一行人从生门穿出,后面追杀而至的曹军进阵,李丰立刻点燃符纸,旋即众军一声喊,绕阵而走。
曹军追入阵内,只听一声喊,蜀军全然不见。然后一声雷响,景色突变,狂风大作。一霎时,飞沙走石,雪雾弥漫,遮天盖地。周遭土木冰雪,幻化莫测,形状各异。曹军诸人耳边风声飒飒,鬼哭啾啾,眼前愁云惨惨,迷雾阵阵,金鼓相击,喊杀交叠,难辨是真是假,一时间人马大乱。
“众人安守原地,相互监督。不可妄自喧哗,不可擅自乱动,违者斩!”
紫衣人一声令下,所有人立于原地,丝毫不动。
“八阵图?雕虫小技。”
姜维引兵断后,徐徐而行,那紫衣人道行匪浅,让姜维忌惮不已。这阵奇门草草设立,是用了阵法相合的手法,反制法奇门其身,如此布局,恐怕紫衣人在其中半晌便可破解。越是想,心中越是忐忑不定。
半空中突兀地传来吟诵声:“一世两轮回,前尘不可追。命如萤火黯,妄与日争辉。”
吟诵声一起,疾风骤作,从四面八方裹来。姜维军马被这股怪风吹得七零八落,不辨东西南北,阵脚大乱。
而姜维听完这段偈语,脸色煞白。
自己死而复生,两世为人的底细,如何被这人道破?
凭空一道金光落下,那紫衣人仍是悠然背着双手,但整个人却悬浮在离地尺许的高度。全身上下,隐隐有紫气环绕,衣袂猎猎飘舞,长发随风流散,微扬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维认得这人用的是纵地金光法,在遁术中可谓高深至极,本为元始天尊教授阐教十二金仙的神通,后流传人间,自己也只是知晓风毛麟爪。此人竟能用如此神通追上自己,修为已经是骇人听闻。
喉头微动,姜维长吸一口气,喝令道:“你们去追赶前队,我在此应付此人。”
众军哪里肯,姜维急的发作,自己和紫衣人一旦斗起来,这二百人不仅不能帮忙,还只会枉送性命。骂道:“你们胆敢违抗将令么?马上给我走!”
几个亲卫深明姜维脾性,知道碰到了难缠的敌人,自己留下反而无益,徒拖累姜维,各自拱手,引兵去追李丰等人。紫衣人也不阻拦,仅微眯着眼,盯住姜维。看姜维手下散的差不多了,冷笑声道:“能把我郭奉孝困在阵内半个时辰,看来诸葛的徒弟着实有点分量!”
姜维浑身一凛:难怪此人如此恐怖,居然是颍川鬼才郭嘉。诘问郭嘉道:“你方才说我‘一世两轮回’,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郭嘉呵呵笑了两声,轻蔑道:“两眉间死气未消,五内中六气不全,明显是魂魄初归的样子,何须他人相告?”足不点地,虚空行步向前,道:“若我算的不错,那群老鬼中只有左慈这般多事,会去把你救活。”
姜维脸色煞白,郭嘉言无不中,果真是通神役鬼的能为。看郭嘉一步步走近,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郭嘉看姜维萌生怯意,又冷笑道:“既然怕了,还不投降?”
姜维受不了郭嘉散发的磅礴灵压,自知若是让郭嘉再占先招,只怕有死无生。于是抢先出手,催谷内劲,柔化刚发,霍然一枪刺向郭嘉。 姜维枪术不拘一格,随心变化,犹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循,枪又奇快无比,寒芒抖落时,已到郭嘉面门。
郭嘉飘然一掌,直直迎过去,轰然一声,紫芒大盛。从枪上传过一股霸道无比的掌劲,直把姜维双手虎口震得酸麻不已,连忙收枪横胸。暗忖郭嘉身体病弱,反有这刚猛内劲,着实费解。正思虑间,郭嘉右手轻举,破空气压,排山倒海而来,一掌击出,掌力挟雷带雳,足可崩山裂石。姜维不敢小觑,长枪再出,大开大阖之际,早祭出平生绝学。枪随臂起,骤然寒光迸射如雨落,枪风回荡似龙吟。郭嘉哂笑道:“世传姜伯约天赋异禀,道武双修,原来不过如此。”长啸声中,番天一掌,嗖地印下。
强压强,一招见,郭嘉如潮掌风瞬间把姜维枪势吞没。姜维双手用枪,反被郭嘉单掌压的呈现力屈之势。忙长枪回旋,同时双脚在地上连扫几下,画出阴阳双鱼。欲借太极圆转,一挡郭嘉雄浑真力,借力宣泄。郭嘉看姜维脚步后退,哼一声,猛然加力,掌风起处,烟岚四飘,积雪腾飞。姜维抵不住郭嘉无坚不摧的劲道,登时守势被击溃,昂龙颚闪脱手飞出,人也被卷带击飞五丈开外。
姜维趴在地上,四肢如被折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不痛,半晌挣扎不起。郭嘉嗤笑道:“徒弟这般不济,看来那当师傅的也强不到哪儿去。”
姜维闻言,趴着呵呵冷笑出来:“郭嘉你自视太高了。我资质愚钝,一身本事,哪里及得上师尊万一?若是我师父在此,凭你那雕虫伎俩微末能耐,早被打的屁滚尿流,还会容你信口放肆?”
“嘴上功夫倒是不赖,可惜手下功夫差得远。”郭嘉反言讥讽道,“莫非也是师门渊源?”
姜维身上痛感减轻了些,摇摇晃晃爬起,啐出口内鲜血:“是与不是,马上便见分晓!”
郭嘉凝眸看时,姜维眉间黑气隐现,不禁摇头道:“死气攻心,还要强催玄功,唯恐自己死的不快么?”
“胜败生死,犹未可知!”
姜维话音未落,人影已到。郭嘉左手掌起,架势初现,便无穷真气散发,激起暴风狂澜,堪比凛凛仙威。姜维无惧无畏,不退反进,右手点向郭嘉阳谷穴,左手五指如勾,擒拿郭嘉中府。
郭嘉掌功威力极巨,但变招甚缓,此时左掌已出,无可收回,只得勉强右手相迎。姜维刁拿其腕,想扣住郭嘉脉门,被郭嘉护体罡气弹开。干脆抢入怀内,粘身纠缠,双手隔开郭嘉重掌,右脚虚踢他膝盖。郭嘉抬脚后躲,早被姜维料定,右脚再度飞起,直奔郭嘉面上。若非郭嘉用罡气护体,免不了这一脚之厄。姜维仗着自己近战灵活身法,不和郭嘉死拼硬抗,每每在郭嘉起手变招之时,截招抢招。郭嘉病弱,少习武术,被姜维蔓藤一样缠着,无法施展。姜维反倒拳冲掌劈,推挑穿插,顶肘外格,各尽其妙,打的郭嘉好不难受。
郭嘉被姜维连跳带串的打法,撩扰的郁气堆积。空有无上法力,不得脱身。愤然硬抗了姜维一拳,双手一合一张,真气迸发。姜维不敢正撄其锋,向后腾跃数步,身形还没稳住,郭嘉含恨一掌,竟如鬼魅般袭来。
姜维足下蹬地,高高跃起,空中筋斗旋翻,已到郭嘉头顶。郭嘉未曾转身,被姜维在空中回身一脚,狠狠踹中后颈。
郭嘉向前踉跄数步,没着伤但是已经心头火起。右手一翻,左手虚扣其上,立刻双手之间,燃起簇簇飞腾紫炎。姜维还想再近前,可烈焰灼灼,热气滚滚,逼得他只能运气抵抗。
瞬间天地变色,周围山岳,仿佛无法承受滔滔威压,轰然作响。地上有数条火带乍然窜出,好似龙骧凤舞,横飞纵达,顷刻即在地面勾勒出庞大火阵,八道火柱,暴冲而上,直贯天际。火柱一起,千仞天涯尽紫,万里地角飞霞,好不壮观!
郭嘉指印翻飞,手中紫炎萦绕,口中念道:“奉天道,借玄元。八荒龙火接天关!”
郭嘉阵法即刻完毕,眼看便是雷霆一击,姜维反而大笑出声:“郭嘉,亏你还好意思自称算无遗策,这回你便失算了!”
火阵内蓦然腾起氤氲黑气,郭嘉愕然,迅速地环顾一圈,不由得“啊”地惊呼出声。再看姜维,脸上黑气全然褪尽,浮现血色,明显元气回复。
郭嘉刚才与姜维厮斗,光顾着从姜维手底脱身,并未留神其他,被姜维结结实实摆了一道。姜维复生,体内女魃尸气并没根除,调养期间,几度想将其逼出,都未能如愿。求助左慈,左慈总是轻笑摇头,追问的紧了,左慈便说是因缘造化。姜维不得已,只能时时用玄功压住。今天吃了郭嘉两记重掌,内腑震荡,尸气被郭嘉和姜维的真元迫出气海,涌入太阴脾经,居然要从太白穴逃逸出体外。
姜维情知郭嘉护体真气厉害,单靠武功伤不了郭嘉皮毛,打斗之时暗暗算计,步数看似杂乱无章,却在地上悄然踩画出了先天八卦,每一步便散出些许尸气,恰八卦阵画完,尸气排尽。刚好此时郭嘉八荒龙火阵成型,姜维剑指并拢,向空喷了一口血,蘸血书符,朗声喝道:“太阳正照,阴鬼当衰。神朱明日,九露太微。三炁成台,七炁成斗。二星俱照,符到必追。墨为神剑,笔为戈戟。砚为龙池,水为龙津。笔法治病,万邪俱灭,一如律令!”
八荒龙火阵内顿时黑气破空,妖雾飞腾,郭嘉隐约听得出姜维用的是太清天心正法,但任凭他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姜维用的哪道咒,可以凭天心正法催动邪魃尸气。
然而此时已经容不得郭嘉多想,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相合,八荒龙火被女魃尸气吸引,八荒龙火阵内气流紊乱,如龙火柱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倒是有反困己身的危险。阵法已成,这火阵运同九转,离地汇精,纵然避火诀也不敢说能安然而退,唯有一面抵御天心正法,一面想方自保。
龙火阵飘摇不定,而此时,阵眼处突然像涌起了一道水柱。
那并不是水柱,而是一道黑色光流。这道光流直入云霄,便如一支灯塔,只怕方圆数里的人都看得到。光流钻入天际,四面乌云,登时围卷过来。龙火阵内,火花乱舞,狂风大作,土石瓦砾,被风吹得四处激射。黑光冲天,紫火映云,苍茫一片,全是诡异瘆人的暗紫色。
姜维却是大喜:术有正邪,道则一也。急中生智想出来用古本三光破阵的赌命法门,让自己勘破一道,修为顿然精进。左手划了个圈,与右手扑合,头顶的云中隐隐地起了一阵闷雷,但仍是隐而不发,而姜维身上衣服,如吃饱了风的大帆一般鼓起。
郭嘉脸上无动于衷,心中叫苦不迭:一招失机,前功尽弃。姜维这蓄势,自然是五雷破,刚好姜维身处震位,自己却脚踏离地,此消彼长,完全陷入劣势。
姜维头上,黑云盘旋,形成巨大的漩涡。漩涡里雷鸣滚滚,忽远忽近,电光隐隐,时没时现。黑云越来越浓,那电光也越来越大。
黑云中隆隆不绝的低沉轰响,让郭嘉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姜维的颂咒在雷鸣风啸中分外显得飘渺不定。
姜维身法极快,口中念咒,脚下踏罡步斗,这禹步共有离、旨、火、天、尊、帝、胜七步,眨眼之间,便走到“帝”步。郭嘉双目瞪大,左手暗蕴毕生修为,右手勉力捻诀支撑,专等姜维天雷出手,拼个你死我活。谁知姜维忽地扭身,抄起昂龙颚闪,如飞遁走,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郭嘉颇有点哭笑不得,姜维作势半天,却脚底抹油开溜,亏自己还生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只是还不等他笑出来,火阵哗然溃散,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巨响响彻天际,贯天火柱,破空黑流,飞射四溅。地面如同波浪一般,仆而复起,百川沸腾,山冢崒崩。山体上被割裂一般出现了无数巨大裂痕,而火阵所在之处,被那余威震开了交错的口子。势不可挡的狂风肆意撕扯漫天层云,苍穹失色,雷光奔乱,几如末日情形。
混乱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平定。零散余火和未散去的弥漫硝烟,山体上可怕的裂口和地面参差不齐的断层,见证了刚才那术法的恐怖威力。
尘烟之中伫立着一个人影,正是大难不死的郭嘉。
甫一晃,郭嘉一手扶膝,一手撑地,无力地弯下腰,继而痛苦地委顿身姿,半跪下来,然后便开始咳嗽。他咳得这么凶,连身子都跟着不住起伏晃动,像是要把肺都咳破一样。猛然间郭嘉身子一耸,“哇”地吐出口血,咳嗽方算停下来。
郭嘉用袖摆抹去嘴角的鲜红,又低低咳了两声,气息总算稳住。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其实他衣衫上都沾满了灰土,长发也被吹得凌乱不堪,这一掸却又说不出的潇洒自如。抬头看向姜维逃走的方向,不由得气苦,冷笑一声,恨恨自语道:“如此大礼,必然加倍奉还。”
念头一动,心火便起,胸口刺痛,忍不住又要咳嗽。郭嘉知道已经无力追赶姜维,等手下赶来还需一段时间,不如先疗伤片刻。闭目把咳嗽强压下去,半晌徐徐吐出浊气,苦叹一声:“这病躯弱体,还不知道能熬多久。”说罢盘膝坐下,开始调理。
却说姜维那时见机的快,看龙火阵要爆发,毫不犹豫地驾起土遁就逃。没等他飞出多远,身后气浪追至,姜维如被大锤敲击后心,登时在土遁内失利。遁光跌落尘埃,姜维也倒摔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摔得灰头土脸,七荤八素。蒙头蒙脑的姜维花了不少时间总算让自己清醒过来,回望身后,什么都没有,难以确定是否有人在追赶。姜维惦记前队,又猜不出郭嘉会不会再度杀至,于是不敢停歇,一路追去。
李丰冲到曹军后营前里许,回头清点兵马,仅是姜维和那断后的二百人不在。看营内旌旗不展,料想曹军被姜维说中,已是全军出击,营内无人把守。当下兴奋不已,率军推开鹿角,掀翻拒马,冲杀进去。营内零零落落,无多少人马,眼瞅着就要突破曹军后营,忽然间迎面来了一波军,竟是李典带两千青州兵押送粮草过来。
李丰大惊失色,旋即想到,我军虽然长途跋涉,疲敝不堪,但对面是押运粮草的队伍,估计也是紧赶了一路,没怎么休息。既然遇上,已无退路,就一鼓作气直杀过去。李典被李丰杀了个猝不及防,转眼间双方就混战做一处,喊杀喧哗,上下交锋,难分你我。
姜维轻功素来是不错的,一轮斗法,加上遁术失败,把体内真气耗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双脚宛若灌铅,每挪一步都要扯动全身。狠咬着牙,紧赶慢赶,总算是撵上了前面那二百人。赶到曹营,两方已经混战一团,又听前面战鼓大作,呼啸声沸反盈天,显然是援军将至。前面有重重堵截,后面的郭嘉不知何时就会跟上,姜维自忖不妙,并不慌张,四周张望,一下便看见了李典押运的粮车,立刻大叫道:“烧粮草!”
此时姜维已经没了别的念想,就是要点燃粮草,再顾不得其他。运气好的话,烟火警示关内守军,出来接应,自己这支军仍有一线生机;运气不好,命当绝于此地,关上守备吃紧,不能分兵来救,好歹还可拼个玉石俱焚,烧掉曹军粮草,解阳平关之围。
众人手头没有火把,连火折子都没几个,混战之中无法腾出手来,虽然接到姜维命令,却未有人能把粮车点着。姜维也不多话,一头扎进乱军,奋力挺枪,和李丰战退李典,得空便冲到粮车前,用掌心雷点起火来。燃着两车粮草,姜维便觉真气不继,眼前一晃,趴在地上。李丰和亲卫舍命护持,其余众人,各用枪刀挑起着火的粮袋子,往其他粮车上丢去。还有人扯起火把,在曹营内向着营帐乱扔。只一会儿,曹营内四处火起,黑烟冲天,金蛇绕空,随风狂舞。粮车那边,也烧成一片火海。
赵云在关上督军鏖战,冷不防看到曹营内火起,心头剧震。
今日的事,样样扑朔迷离。
曹军攻城,比往常看去,凶猛更甚。但费祎和星彩等人一致认为,曹军久攻不下,士气低落。现在天寒地冻,兵卒难免没有怨言。而张飞回师西川,蜀中军心大振。一消一长,加之曹军最近数战无果,这次“辞强而进驱”,是欲退先进,故作姿态。估计不到晚上,就会退走。
费祎等人言之有据,赵云自然深信不疑。曹军的进攻,确实也如他们所料,一波强势推进之后,势头便渐渐低落下去。可这一把火,反倒把赵云烧的疑云丛生。曹军是否要退军,都不会自烧兵营辎重。如是要伪作被人洗劫后营,诈败引赵云等人出关追击,那这把火烧的也太过真切。
正是赵云苦思冥想的时候,张嶷兴冲冲跑上来,叫道:“赵将军,曹军退了!”
赵云闻言,再往下望,曹军果然如退潮般撤去。赵云目力出奇,看见曹军旌旗倒卷,溃不成军,四处奔走呼喊,丢枪弃甲的不计其数,更是疑惑不解。一回身,刚好费祎、王平、张嶷和星彩纷纷也上城来,忙指着问道:“文伟,你快看,好生古怪。”
费祎循声看去,不由得浓眉拧起。星彩此时因曹军撤走,欢快得很,见赵云、费祎神色未泰,奇怪道:“敌军败逃而归,师父为何反倒忧心重重?”
张嶷在赵云说话时,便向城下望去,看了片刻,叫道:“还真奇怪!”
赵云凝重道:“徐晃素是治军有方,曹操甚至比为亚夫。于禁、乐进,魏内名将,运兵手腕,自不待言。眼下退兵,居然队伍不整,金鼓混杂,一片混乱不堪。再看远处曹营,烟火飞腾,明显是被人踹营,焚烧了营帐粮草,恰逢退兵,军心震动,所以才有这景象。我却想不出,是谁人驱驰三岭,迂回曹军后方,干了这大胆的事。”
费祎低头默想片刻,呼地仰头叫道:“莫不是伯约从天荡山逃回来了?”
众人齐齐惊呼,王平叫道:“真是如此,伯约被大军围剿,死无葬身之地啊。”话没说完,转身就要下城。
赵云探步上前拦住,说道:“子均你要干嘛去?”
王平急道:“自然是率军去救伯约!”想拨开赵云的手,却没拨开。再发力时,也不见赵云动作,王平就是过不去。急的王平满面涨红,大叫道:“子龙你奈何阻拦我!?”
张嶷过来,扶住王平,劝慰道:“子均何必如此焦急?方才所说,俱是大家的猜测,放火烧营的人未必就是伯约。没准是曹军看守不当,自遗火祸。你这贸然出去,一旦中了埋伏,如何是好?”
王平听张嶷解释,不无道理,放开赵云,喟然长叹道:“这事来得蹊跷,可能牵扯伯约,我关心则乱,刚才失礼了。”
赵云摇头道:“无妨,其实我也挂念伯约。”望向曹营那边,道:“曹军退军,不知是真是假,恐怕有诈。又不排除有伯约从天荡山折返回来,被困其中的可能。为了稳妥起见,我先去探查个虚实。”
王平不悦道:“子龙刚刚不让我去,这会儿反倒自己要出城,这也太小觑了我。”
赵云忙摆手道:“子均你会错意了。你率军出去,人多反而不方便,我独自一人,乔装改扮,混入曹军看个究竟便回来。”
王平和张嶷闻言,都是大吃一惊,齐道:“子龙不可莽撞。”两人又看费祎,费祎知赵云行事一向求稳,却也为难道:“子龙你身为主将,奈何轻身入重地?此举以我看来,有些草率了。”
一旁星彩听赵云说话,也不顾的人都在场,抓住赵云胳膊:“师父,我不准你去。”赵云看时,星彩一双芳目瞪着自己,脸上神色,半是生气半是担忧。刚想说话,稻姬也蹙着柳眉,走到自己身前,柔声道:“子龙,何必以身犯险?派几个身手矫健、会见机行事的哨探出去查看下,不就行了?”
赵云看稻姬眼里柔情脉脉,一派关切溢于言表,心中热流涌荡,正怀疑自己是否该出城时,目中忽然一黑,景色乍变——华夏神州浮现眼前,自己仿佛置于高空,向下俯瞰,全是烟雾缭绕,苍茫云气,隐约可辨识出阳平关和周围群山。模糊间,有一个绿点,如荧光闪耀。
这情形和稻姬遇到危机时,脑海里闪过的场景,似出一般。虽不明原因,心中已是明朗,暗暗叫苦道:果真是姜维杀回。久战疲旅,曹军只消片刻就能将他们剿灭。自己改头换面,出入曹营也无甚危险,好歹也能救了伯约。再犹豫不定,没准错过良机。但此话明说,有编派的嫌疑,只好道:“若真的是伯约回来,一旦有失,我于心何忍?此行无妨,我带着一只烟花,去去便回,不会惊动曹军众将。如果碰上特殊情况,燃放烟花为号,你们出城接应,无需深入,在山麓里鼓噪即可,我自能脱身。”
见赵云去意坚决,稻姬略微黯然,轻叹一声:“子龙你去就是。”星彩还想劝阻赵云,稻姬拉开,摇头示意。星彩仍是不依,气哼哼地说道:“就知道自己逞能,全然不顾我们替你担心。”说完,扭身拉起稻姬,便往城下去。稻姬担心星彩闹性子,惹出事来,只得随她一起走了。
赵云被星彩抢白,觉得尴尬无比,脸上自然发烫。干咳两声,对费祎、王平等人道:“此时不可耽搁,我现在便动身。”张嶷正要传令开门,却看赵云单手一撑,从关上跃出,如一片鸿毛,悠悠地飘了下去。众人还没来得及感叹赵云身法,须臾之间,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赵云一袭单薄白衣,外面未着甲胄,行动起来十分便捷。只是片刻,便追上曹军后队。随便寻着个将官模样的,一掌拍翻,顺势将那人拖拽出去。赵云这一掌,力透重甲,内劲瞬间直贯肺腑,那人不明不白就做了亡魂,至死都未及叫出声来。冰天雪地,四周乍望之下,都是一派素白,再者赵云身法如风,击杀到逃逸,不到眨眼功夫,快到肉眼几不可见,休说是曹军中寻常士兵无法辨识,便是普通高手看去,仅有白色残影“嗖”地一掠而过,哪里察觉得到。
将那人的尸身带到无人处,赵云一看,差点笑出来。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被赵云一掌打死的,居然是前世就被赵云在新野挑落马下的吕旷。当即改换衣装,草草把吕旷掩埋雪中,又折回去寻曹军。吕旷乃是偏将,借着这身衣服,兼之撤退时人声嘈杂,赵云穿插其间,并未遇到盘查阻碍。
不多时,赵云已到曹军营寨,见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匝匝,心中叫苦,又因没有喊杀械斗声,更是疑惑,此时周遭气息紊乱,赵云无法依气判认,以为姜维定然殒命于此了。只得强忍悲愤,悄悄挤过去,准备看个究竟,以图后动。
临到近前,只见曹军围成一个大圈,当中姜维拄枪立着,嘴角、身上,无处不是污渍血迹;脸上,眉角,俱是疲态,唯有双目熠熠闪亮。周边环绕着诸多蜀中将士,个个披红挂彩,却都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无一人有畏惧神色。两边正在对峙,冷不防姜维向前一步,喝道:“请徐将军、于将军出来答话!”
姜维重伤在身,这一步一喝,反有别样的威势,曹军中本有些人蠢蠢欲动,见了姜维架势,反而心中惴惴,不敢妄动。
赵云不解其意,这时双方停手,姜维暂无生命危险,也不知姜维还有何打算,只好先等下去。忽地身侧曹军呼啦啦向两旁让开一条路来,徐晃、于禁、乐进、文聘等人驱马而至。
于禁盯住姜维,道:“姜伯约,此时唤我等答话,莫非是要投降么?”
姜维冷笑道:“于将军未免小看了我,姜维宁可头断血流,断然不降!”
于禁微怒道:“既不投降,何来废话?”
姜维道:“今日到此,自知有死无生。”顿了一顿,环顾身周将士,又道:“但我不愿这些弟兄随我枉死,愿以项上头颅,换我部下千人性命。”
李丰等人听了,纷纷叫嚷,宁死一处,不愿苟活。姜维回身喝止,待声音平息,对于禁等人道:“若徐将军、于将军肯放走我这千余弟兄,在下愿以束手就擒,引颈受戮。如是不肯,姜维便和各位弟兄奋力血战,直到最后一兵一卒。只怕杀我千人,亦要你们千人陪葬。”
徐晃注目姜维片刻,点头道:“姜伯约果然好气魄!”
姜维见徐晃这么说,知徐晃已是应允。喝令众人放下武器,众人虽是不愿,可姜维声色俱厉,只得相从。不少人跪地叩头,叩出血来。甚至有些要以身相殉的,皆被姜维说动,无不痛哭流涕。姜维一眼不看,独催快走,曹军果然不阻拦。待众人走的七七八八,瞥见李丰仍在自己身后,心下一动,仰头问徐晃、于禁道:“姜维死期将至,可否容我与属下多叙片刻?”
于禁有些不耐烦,不过姜维已是插翅难飞,心想让他多说几句又有何妨,点头允诺。姜维抱拳作礼,算是答谢。旋即对李丰道:“小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
李丰抹泪道:“将军请说。”
姜维洒然笑道:“我看你英雄年少,又是名门之后,心下很是钦慕,如果你不嫌弃,在下想和你结为异性兄弟。”
李丰吃了一惊,还未作答,姜维微笑道:“李兄弟可是不情愿么?”
李丰闻言,忙道:“不是,只是……”想到姜维即将身加刀斧,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姜维皱眉道:“沙场汉子,死且不惧,哭哭啼啼作儿女情态,是什么道理?”
李丰听姜维这么说,强压泪水,翻身跪地拜道:“这里没有水酒,亦是缺少三牲祭物,小弟承蒙兄长看重,结为兄弟,唯有撮土为香,共拜于此。”姜维更不推脱,两人纳头拜了八拜,刚起身,李丰又道:“我知契兄家中别无亲眷,唯有令堂一人。今日契兄舍身救我,我回去之后,自然侍奉你母如亲母。”
一句话说动姜维心事,不觉也泪流下来,一时心血翻涌,居然只能握着李丰双手,连连道:“好、好兄弟。”半晌气息平复,姜维从怀中摸出个锦囊,递给李丰,道:“兄弟如此大恩,愚兄无以为报——这锦囊乃是我师母月英夫人所赠,你拿着这锦囊去找丞相和夫人,说是我荐你投他们门下,他们自然应允。你天资卓绝,刻苦用心,几载便可胜过愚兄了。”
李丰依依不舍,还想多说几句,看姜维摇头不言,只得含恨忍泪离开。没走几步,听到耳畔有人低声说道:“李丰,我是赵云,现在混迹曹军之中。”
李丰暗自吃惊,下意识地要张望,又听得赵云道:“切莫回头。”心下明白自己东张西望,必定引发怀疑,反而坏事。一边走,一边聚精会神,留心耳边。赵云看李丰行事,也是赞许,传音道:“我继续留在曹营,寻觅到时机,自去救伯约,你回阳平关,转告与费文伟等人,叫他们勿要以我为念。”
姜维目送李丰远去,待他身影不见,便将长枪一丢,盘膝坐在地上,闭目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乐进提刀上前,赵云看乐进走向姜维,正要出手相救,忽然听于禁道:“文谦且慢!”
“文则何事?”
于禁轻抚胡须,眼中闪烁不定:“姜维只有一人,这斩将功劳,我们几人如何分配?”
徐晃、乐进等人都是默然无言,显然是在思索。未能攻克阳平关,又被烧了无数粮草辎重,损兵折将,诸人皆有过失,免不得都要被罚。可若是斩了姜维,这一功足可抵数,甚至功大于过。忽地姜维笑出声来:“各位要是不知怎么分配,何不效仿杨喜、吕马童故事?”
乐进离姜维最近,看姜维满是嘲讽之意,毫不畏惧,心下惭怒交集,当即出手,连点姜维数处大穴。对于禁道:“依我看来,活的姜维价值,总胜过死的姜维。班师回朝,我等只说共擒姜维,功过均分,文则、公明意下如何?”
徐晃一言不发,于禁脸上浮现微笑,一旁文聘道:“姜维机变过人,武功术法都是非常。这一路上带着他,时刻要提防他逃跑。点他穴道,难免被他行功冲开,何不用金针过穴,废了他武功?”
乐进点头道:“他宁死不降,这武功自然留着无用,反是后患。”
姜维脸色大变,恨声叫道:“要杀便杀,何故折辱我?”想咬舌自尽,可经脉被封,气力运不上,眼见乐进取了金针,却是无计可施。耳边却听到声音:“伯约别慌,听我口诀,移经换穴。”
姜维浑身一震,分明是赵云传音,因怕暴露,不敢抬头张望,脸上依然做出愤慨神色,暗自依照赵云口诀行事。乐进用金针刺入姜维丹田位置,姜维大叫一声,冷汗迸出,浑身都在颤抖,钢牙几乎咬挫。乐进用手扣住姜维脉门,试探之下,果然内腑中空荡荡再无一丝真气,以为得手,怎知道是赵云和姜维弄的玄虚。
徐晃略有不忍,道:“姜维武功既废,文则你便安排几个亲卫,好生照料。到了长安,再做发落。”
乐进一摆手,立刻过来几人,夹起姜维,姜维环顾一圈,就闭上双眼。传音道:“赵将军,你太不仔细了。”
赵云悚然,自己换衣改扮,隐匿气息,姜维一瞥之下,怎么就认了出来?马上听得姜维幽幽道:“曹军诸将,有几人的轻功能寻常走路都踏雪无痕?一个偏将,武功能有多少斤两?你那鞋子,太干净显眼了。”
赵云连忙偷眼去看脚下,果然其他人的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泥污,唯有自己的那双,纤尘不染,不由得暗暗赞叹姜维细心。
姜维既无丧命危险,赵云心头大石算是落地。此时曹军各自整队,收拾营帐。之前苦战多日,蜀中各路细做密探,将曹军编制几乎摸透。赵云依稀记得吕旷应是乐进麾下偏将,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跟着乐进队伍,继续混在曹军中,走一步看一步。幸喜吕旷、吕翔自归曹操后,未立过什么功劳,在乐进手下,应声点卯,一直没甚作为,所以没人注意。乐进胆识英烈,吕旷吕翔不思进取,他自然不正眼相待。这次出征,吕翔没随着来,吕旷心知肚明自己不受待见,平日少言寡语,泯然众人,反倒死后便宜了赵云。赵云穿着吕旷衣服,头盔遮着大半张脸,晃荡半日也没被人认出。与乐进打过几次照面,亦是毫无破绽。
赵云心下暗喜道:这是天可怜见,让我潜入成功。随曹军一路北行,途中不住盘算,用什么办法救姜维脱身。姜维穴道受制,金针还在腹内插着,形同废人。晴天白日,曹军近十万人马,纵使武功高绝,也难护着姜维逃脱。自己贸然出手,于禁狗急跳墙,说不准就先害了姜维性命。耐着性子跟了一天,原意等着曹军夜里扎营休息,再作打算。结果曹军晓夜并进,一昼夜没停歇。姜维被紧密监视,行路途中,赵云完全不知他人在何处,路上不觉辛劳,唯有姜维消息断绝,想不出他境遇如何,心里只怕姜维被曹军欺辱,一味担忧姜维身体是否吃得消旅途颠簸。
赵云身入曹营,比羊居虎口,凶险更甚。纵然胆气过人,也难免悬心在口。处处小心谨慎,只怕泄露马脚,败坏行迹。好不容易又挨过一天,傍晚时,举目一看,竟然到了陈仓山下。陈仓口筑造的这小城,自容不下近十万人,夜晚举军穿城,相当麻烦。赵云估摸着曹军今晚必在这里休息,正在想时,徐晃已传令在隘口前扎下帐篷营寨,休息一晚,明日再过城。
曹军扎下行营,举目望去,灯火灿然,火光耀天,照的遍地如同白昼。赵云在帐中等到夜深,才出来搜寻姜维。仗着过人目力,卓绝轻功,不到一个时辰,已把前后营尽数查遍,偏偏就没找着姜维关押之处。停脚回想自己可能遗漏的地方,刚好看见陈仓城,暗骂自己笨蛋——陈仓城深沟高垒,把守森严,曹军路上不停,恰在陈仓落脚,十有八九是把姜维转移入城,严加囚禁。过了今晚,没准又把姜维从别路秘密送到长安。
打定主意,赵云直奔陈仓城,城外四面立起排栅,深挖战壕沟堑,遍排鹿角,十分谨严。木栅高约两丈,下有石基,上有垛口,垛口上面全是锋芒。赵云全然不理睬,脚下微微发力,离着还有十步左右,轻飘飘腾身而起,便从木栅上掠过。
这木栅后,暗设了不少陷坑,只要落上去,立刻滚板翻动,把人摔下去。赵云艺高人胆大,自恃轻功,也省着投石问路。蹑足潜踪,绕开明暗岗哨,不多时便入城内。
越过几处墙垣,赵云在房上眺望,看见陈仓衙署,少说有几百重兵把持,火把如林,月色皎洁,整座衙署内,光亮无所不至。内外巡哨,往来不停。别说人,就是苍蝇也难飞进一只。除了从天而降,根本没有进去的方法,衙署外围,却找不到更高的建筑可供攀援。
赵云心道:要是有服部半藏那驾驶风筝的能为,凌空飞度,哪里算上一桩难事。现在一无材料,二无本领,怎生进去?心里着急,无意间把那股熟悉的不明真气提上来,脚下顿轻。想到自己曾仗这真气,抱着星彩悬空而停,不知能否踏空漫步。自那之后,一事接着一事,赵云无暇将这力量运用了解,此刻更没别的办法,仅能仓促一试。提着真气,向房檐前空处微迈一步,居然足下如踏实地,心中狂喜不已。又接连高蹿低纵,竟无所不能,如有神助。这本是赵云缘分所至,运气奥妙,很快便掌握。觉着真气过处,体内热流激荡,四肢百骸,极其通畅舒爽。
赵云欣喜过望,徐然踏空而行,曹军中人,谁能提防“祸从天降”?赵云尽管把运气方法习练精熟,但他素来谨慎,只攀升在十丈空中,到了衙署正上方,悄然落在房顶,动作十分小心,身上衣甲,一路都没带起风声。闭目侧听,神识散发开,不多时就探出姜维关押在东南角的偏房内。于是依样画葫芦,飘飘洒洒,飞纵到羁押姜维的房上。
赵云到了这里,反而不急。趴在屋瓦上一动不动,专瞅着房门前两个侍卫,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有人来换岗,赵云暗中记住口令。待原来的两人走远,赵云鬼魅也似,脚勾着瓦边,一个背翻式,无声无息从房上滑下。新来的两个侍卫眼前一花,被赵云弹指之间,连拍了哑穴、睡穴。轻手轻脚开门,把这两人拖进去。 屋内生着炭炉,温暖如春。赵云进门,刚转过身,就听姜维笑道:“赵将军当了好久的梁上君子。”
赵云一看,姜维正在桌前,对着一桌佳肴,烫着酒自饮自酌。不禁笑道:“伯约你倒是清闲自在,享受的很。殊不知我,这一晚上把鸡鸣狗盗的宵小之事,做了个遍。”
姜维见了赵云,恢复直率心性,给赵云斟了一杯,笑道:“反正他们好酒好菜招待,我死都不怕,还怕吃喝?”
赵云身上并不觉冷,这两日曹军饮食并不合口,当下闻见酒香,也不客气,仰脖先干了一杯。入口醇香,胜似蒟酱,啧啧赞道:“好酒。”
面前有美酒佳肴,但虎穴狼窝里,不是对饮的景致。两人有心贪杯,无意久留。当下解穴方是大事,姜维依赵云所言,盘膝坐在榻上。赵云先行功逼出姜维腹内金针,然后冲开姜维穴道,双手运功在姜维身上轻轻拍打,替他推宫过血。姜维底蕴深厚,赵云手法精妙,事半功倍,不消片刻,姜维就恢复如常。
两人换上门卫的衣服,将其中一人穿上衣服,妇道桌前坐正。另一人和吕旷的盔甲藏到床下。顾忌换岗的人发现,又不能马上走,看离着下一班尚有些时候,干脆在屋内又吃了些酒食,饱餐一顿,才拿上门卫兵器,大摇大摆出门,把门一关,立在门前,作出看守的姿态。
两人正等着换班的人来,忽地赵云拉了下姜维,低声对他道:“伯约小心,有二位高手来了。”姜维凝神听了一下,隔了半晌才听到脚步声。来者脚步极轻,有两人最甚,鞋履与地面的摩擦,几不可闻。等姜维听到,那一群人已经是到了小院外十丈左右。姜维和赵云对视一下,扬眉示意。
待来者进院,姜维和赵云都是暗自心惊。赵云默道时运不济,和姜维本是想蒙混过一岗交替,然后才寻空逃走。谁知这般不赶巧,这三十余人,领头的是李典和于禁。二人与自己、姜维都有渊源,过来必然是看姜维的。自己和姜维伪装门卫,盔甲遮脸,可任谁张口答话,都要露馅。
于禁进院中后,先四处看了下,确定没什么异样,便问道:“你二人值岗,有无奇怪动静?”
姜维拱手作礼,张口答道:“回禀将军,一切如常,姜维在房内饮酒,并无其他。”赵云听姜维口音语调,似换了个人,暗喜:伯约所学繁杂,无一不精,竟然连仿声口技都有如此造诣。
于禁点点头,嘱咐道:“你等认真盯住姜维,过了今晚,各自都有赏赐。”
姜维又是躬身施礼道:“谢将军!”赵云为防被看破,和姜维同时施了一礼。于禁面露喜色,又看屋内,灯火闪亮,一人在窗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是坐在桌前的模样。正以为无事,准备回去,身后李典皱眉道:“不对。”猛地看向姜维、赵云,两眼如电,饶是姜维、赵云志坚如铁,不由得浑身一凛。
于禁道:“曼成,有什么不对?”
李典上下仔细打量赵云和姜维,脚下悄悄错开,不丁不八稍稍分立,对于禁道:“这两人身材,与其他人大不相侔,身上又有酒气。”
姜维忙躬身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我二人换班之前,因为天冷,口中酒馋上来,便喝了几口。望将军恕罪。”
于禁一闻,果然酒气熏然。听姜维这么说,微怒道:“军中明令禁酒,违者处以杖刑,你二人明知故犯,今晚姑且饶过,如果另有什么差池,明日数罪并罚!”于禁还不曾说完,李典又道:“文则,窗上影子,自你我来后,没见动过。姜维如果饮酒吃菜,怎会纹丝不动?你看紧这两人,我进去看个明白!”
李典手一指,从人立刻一声发喊,抽出兵刃,团团围住姜维赵云。赵云看已经瞒不下去,奋然抖肩,身上甲胄吃不住赵云内力,轰地迸裂开来。那碎步碎甲,带着劲风,有些人闪躲不及,被打在身上,功力深厚的还觉如被重击,功力浅的直被震至吐血。赵云趁乱,厉喝道:“伯约先走!”手伸处,一柄长剑也自随手而出。这佩剑本是凡铁,赵云真气激发,出鞘时竟带着丈许长芒尾,宛如一泓秋水,剑芒好似灵蛇吐焰,闪烁不定。
赵云剑出,早有两个于禁的侍从被放倒,血溅尘埃。于禁和李典见他先爆衣伤人,后拔剑在手,略一挥动,就有寒光缕缕,电闪而出,知是劲敌。骇然叫道:“快来人!”
院中登时四处喊起来,赵云全然不顾,身形迅如狂飙,欺身直进。李典见他来势凶猛,干脆提左脚,倒青锋,剑势自下卷上。而于禁也行险招,霍地塌身,一口剑展开,幽暗的院子中,登时涌出一圈银虹,回环飞舞。三柄剑,星流电掣般撞到一起,赵云技进乎道,劲度惊人,一剑劈落。李典和于禁的剑,质地上乘,可却没禁得住赵云如雷霆斫落的一剑,脆响一声,齐齐折断了。李典在前,抽身不及,右肩被划出一条长长口子,于禁稍快,连忙丢了残剑,向后纵跃,同时双手在身后一掏一甩,两只飞锥,向着赵云联翩飞去。
赵云右手长剑一指,唰地一声,一只飞锥便被分作两截。于禁手法玄妙,另一只飞锥从赵云左侧射过去,又直奔赵云脑后回旋而来。赵云听见身后风声飒然,更不回头,左手骈指如戟,向后一划,叮的一响,另一只三棱飞锥也被被磕断。
那些亲卫,有几个胆大的,抽空进击赵云,剩余人只怕李典、于禁遇刺身亡,自己家人受了连坐,急急绕到两人前面,形成阵列。赵云无心恋战,此时纵使是击杀李典、于禁的大好时机,但杀了这两人,曹军众将和自己定是不死不休,自己来救姜维,可没心思再做纠缠。回身一掌一剑,迫退众敌,得空便平地拔起,飞腾四五丈高,然后足尖虚空一点,换势再起,霎时便凌霄飞纵,跃出院外。
此时衙署大院内,一片嘈杂。赵云惦念姜维,直奔着兵器交响的方向过去。这会儿陈仓城内外,无数火把举起,只是一会儿,赵云便找到姜维,两人汇到一处,从房顶墙头一路向外冲杀,曹军上房堵截的人哪里拦得住这二人,只好乱箭攒射。
两人脚程极快,甩掉追兵,杀到城边一处偏僻空巷。姜维毕竟功力将将恢复,一轮剧烈厮杀,累的气喘吁吁。赵云看左右无人追上,问道:“伯约你为何不驾遁光逃走?”
姜维抚胸苦笑道:“赵将军,曹营中能人数不胜数。你可知道,这城内城外,有多少厉害的禁制?只怕我遁光刚起来,就被锢住了。”
赵云忧从中来:“陈仓城内外都是曹军,从隘口开始,尽是曹军连营。现在你我出去,只能翻山而逃。如果曹军围山搜查,你我无论如何也逃不脱。”姜维摇头道:“绕山而逃行不通,最后一定被困死山上。”正在思索,追来了两人,姜维计上心来,暗中对赵云比划了个手势。两人平心静气,藏在阴影里。那两名追兵刚进巷子,赵云倏然杀出,隔空弹指,瞬间点了二人穴道,拉进巷子深处,换了衣衫,看姜维如何摆布。
姜维从贴身布囊里,掏出几根银针,向空拜了几拜,叹道:“弟子今日不得以,妄动禁术。”
别的没啥,单单“禁术”两个字,唬的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云,魂儿差点飞了。连忙夺了姜维手里银针,道:“伯约,千万别冒险。”
姜维猜到赵云所想,微微苦笑:“赵将军,不必担心,这禁术并无反噬之忧。”从将信将疑的赵云手里拿过针,摇头叹道:“可记得我师父用的钉骨、透心、蚀魂、落魄、绝神那五根针么?”
赵云下意识地要去捂耳朵——那五根针留给赵云最深的印象,莫过于妲己撕心裂肺的长号惨叫。刚好手里还有一根,没被姜维拿去,赵云接着依稀月光,认真端详,这银针颜色不如那五根诡魅,蚀刻着细小的花纹符咒,通体银白,映着月华,几不可见的泛着微微青光。
姜维将银针分别刺入两名曹军的后脖颈中,然后用剑刺破二人手指,蘸血书写了好几张符咒,符箓成后,姜维左手结印,右手执符,向北行步,轻声诵道:“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脚下一错,人如鬼影般绕着两个曹军闪了一圈,那些符纸已都贴在了两人背后,盖在护心甲下。两人原本被赵云封穴点住,只是呆呆站着,身上一有符纸,忽双目圆睁,眼里一片通红,口中嘶哑含混地低吼,脸色漆黑如锅底,简直不像人形。
姜维解开两人穴道,用手一指,口里念咒,那两人忽然极快地移动,速度之快,如奔雷闪电,几非人力所能,便是天下轻身功夫最好的人,恐怕也有所不及。赵云开口欲问,却见姜维盘膝于地,双手交错,极快地变换手印,脸上也是黑气一阵深一阵浅,所捻之诀赵云见诸葛用过不少,虽不识得,但大抵上知道是玄门正宗。料想姜维出禁术,现在正在用退魔法之类的东西恢复,便不敢多声,肃立一旁,小心看护。
过了半晌,姜维脸上黑气褪尽,起身对赵云道:“我用生人为媒,驭这活尸术,那两人是断然活不成了,此术有伤天和,我也是头一回用,心下还是有些不安。”长吸一口气,又展颜微笑道:“不过那两人的功力,被活尸术催起本命真元,甚至要胜我一筹,力大无穷,身上更是坚逾金铁,一路正杀回衙署,今晚李典他们休想消停。”
赵云这才知道,姜维将那两人毕生潜能激发,全用在今晚的死斗上。活尸术不过因敌制敌,赵云觉着无甚要紧。两人收拾下,赵云想起一事,对姜维道:“伯约,你我这样走了,日后传出去必然被耻笑。”
姜维初始还不明白,赵云一指他腰间佩剑,姜维才想起自己兵器,恍然大悟:“也是,我的昂龙颚闪怎么能落入这群贼人手里?”两人此时有那两个活尸做诱饵,胆气更足,一合计,干脆绕回衙署,去寻觅昂龙颚闪。一路上,也见到不少恶斗痕迹,竟有被生生撕裂的残尸,肠肚流洒一地,其状惨不忍睹。姜维暗忖此术太凶,阴邪残忍,也不知道损了多少阴德,不禁暗叹一声。
两人悄然摸回衙署,这份豪胆着实出人意料。围在大院外的兵士,都循着打斗声过去支援。姜维藏在一边,用的独特口技,呼喊来人。他隐在西边墙根下,声音乍一听却像是从东北方向喊来的。那些兵将不知就里,都上了当,稀里糊涂就冲着城东北去了。姜维赵云趁乱翻进衙署,寻找兵器。
姜维边走边对赵云道:“赵将军,于禁贪功,昂龙颚闪定然在他房间收着。如果我没记错,于禁就住在西花厅院内。”赵云点头称是,两人从西边墙上,绕过西偏院,路上经过几间堂屋,都点着灯,空开着门,没人在内。两人搜查一阵,没找到于禁住处,便径直往西厢房去。
刚进了西厢房,就觉着里面摆设与其他房间不同。厅堂明亮,一张方桌几张方凳,小青砖铺地,靠北边墙上摆着张帷幔大木床,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方桌上燃着一个香炉,屋内暖融融的。一阵淡淡檀香,猛地让人心旷神怡。
屋内摆设清雅,全然不似前几个房间。木床旁边,斜倚着姜维的昂龙颚闪。姜维看见,就要过去拿,赵云忙抓住姜维胳膊:“这屋子说不出的违和怪异,伯约先别过去,我试一试。”
赵云向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脚下试探着都是实地,没有机关。这会儿他站的地方,离昂龙颚闪还有两丈多远,索性伸手,用隔空取物的手法,将昂龙颚闪直接吸了过来。到手之后,便丢给姜维。
姜维接住枪,对赵云道:“既然陈仓城大乱,你我干脆来个火上浇油,让他们疲于奔命。何不一把火,直接烧了这里?”
赵云笑道:“你我今晚,可真是把坏事做尽了啊。”看了下房内摆设,只有那一个木床能点着,问姜维道:“火从哪里放起?”
姜维嘿嘿一笑:“这间房是不行的,刚才来时,我看西花厅院北边有几个书房,那里点火,最是容易。”
赵云笑道:“原来你早有预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西内书房院,将灯油四下乱泼,用火点着书架,只片刻,四间书房,熊熊火起,姜维又用口技传音,乱喊了几声“走水了”,然后四下里就应声乱嚷起来,喊成一片。
赵云姜维在陈仓城来回一番大闹,把心中怨气全抛在九霄云外,志得意满地翻出城外。走出一段,赵云便听见背后马蹄阵阵,回头看得清晰,是两个传令骑马如飞而来,对姜维道:“伯约,我们有马可以骑了。”
姜维虽不如赵云耳聪目明,顺着赵云所指看去,亦能隐约看见来者情形,笑道:“有这两个传令送的东西,你我可以明目张胆的从曹营中穿过了。”
两人在道中专等那两骑过来,赵云右手暗扣两个石子,觑那两人离这还有六七丈远,右手一扬,石子飞出,居然带着两股乌金光芒,疾如电射。赵云出手,妙到毫巅,石子挟着无俦真气,力可贯金铁,那两个传令哪里能闪避,被石子对胸穿过,摔下马来。赵云姜维一左一右,上去拽住马缰,将马停住。
姜维和赵云检验两名传令的尸身,除了令牌令旗,和些许散碎银子,再无他物。当即把两人的尸身草草掩藏,揣了令牌,拿了令旗,上马直奔曹军大营。到了营前,自有人上来盘查。姜维将令牌递过,招展令旗,道:“我二人奉于将军将令,前来巡视各营,同时传话。”
守门的将士仔细验看令牌令旗,确认无误,于是推开拒马,开门放二人过去。姜维大摇大摆纵马而入,挥舞令旗,高叫道:“陈仓城内有变,重犯姜维被人解救,城内正在严加搜查。各营将领小心清点属下,发现可疑人等,务必生擒!”赵云有样学样,两人挥着令旗,在曹营中纵马飞驰,果真没人拦截,畅通无阻,直到后营门。
后营门的守卫,见二人驱马而来,口内传令,也没太留意。赵云以为姜维仍要用令牌糊弄过去,不料姜维传音道:“赵将军,一会儿到了营门前,不必多问,挥一下令旗令牌,直冲过去便是。”
赵云寻思姜维说得有理——出了后营,前面就是散关,没有铜符令箭,凭这令牌自然是通不过的。既然出营无用,拿着这令牌,后营门那里守将只怕也不会放行。与其纠缠,不如一发闯出去。这两匹马跑的快,赵云想通关节时,已经飞驰到了后营门前,姜维虚晃令牌,大喝一声:“有紧急军情,不得阻拦!”右手加鞭,双腿夹紧马肚,喝声之中,飞马跃出。
守门军士听得不甚清晰,令牌也是只看了影,姜维刚过,赵云便到,两马几乎头尾相衔地从后营冲出去。守门兵将见连着闯出两人,哪敢大意,到前面一打听,看人口相传,说是城内派出两人骑马来传令,再一听传令内容,便以为是自己人,不再深究。
陈仓城到散关,行路快些的人,走着走也不用几个时辰。两人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时辰,夜色里散关庞大的黑色影子,已隐约可见。姜维在马上,迎风跑的兴起,放声大笑起来。赵云闻声,胸中也舒畅不少,想到这几天险中又险,最后连连戏耍敌人,也是十分开心,纵情开怀。
笑声才起,四面山麓中,冷冷传来断喝:“好个赵子龙,好个姜伯约!敢欺我大魏无人么!?”
声音在深夜空谷中回荡,似乎从八面同时传来,顷刻之间,竟无孔不入。周围俱是这人喝声。
姜维听的是郭嘉声音,面色大变,勒马高叫道:“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数道光华飞起,漫天之中,霎时闪耀碧色云光,血红迷雾,五彩明霞,横张空际,姜维认得这是遁光,暗暗吃惊——分明是数人齐至,遁光明暗只因修为唬有高低。各道光华里,虽以郭嘉那道紫光最盛,其他几人,也都在伯仲之间。
转瞬遁光落下,郭嘉悬立于前,还有三人分散站在侧方,形成合围。左边一人,身长八尺,容颜伟庄,眉宇昂然,周身隐有霸气,手里一卷竹简,乃是毒士贾诩。后边一人,长脸高鼻,明目浓眉,三缕清须,腰间缠着纸剑,相貌并不出众,却让人觉着深不可测,正是谋主荀攸。右边一人,为人伟美,仪表非凡,清秀通雅,袖内笼着把折扇,便是香令荀彧。
四人表情不尽相同,但可以看出,明显都动了肝火。郭嘉满面愠怒,指着姜维、赵云道:“你们两个如此胆大妄为,今天不叫你等吃些苦头,还真以为我泱泱大魏无人!”扬手一叱,三人响应,姜维听四人齐声大喝,声音左右激荡,顷刻间空谷内无处不是回响,更是骇然:四人道法通玄,修为深厚,今夜的凶险,绝对是生平仅见。
郭嘉等人喝声未绝,地面应声窜起无数艳艳金光,腾腾黄雾。金光黄气,晃眼迷天,如罩子一般笼下来。姜维赵云猝不及防,被这股云气蒙在其中。郭嘉又是一声轻喝,荀攸荀彧贾诩随手发雷,撼动四野,瞬间云消雾散。赵云姜维惶然环顾,头上光幕,就好似一个大碗形状,倒扣着把二人圈在其中——金光出手万仙惊,日月交华有昃盈。雷动震宫龙虎卧,陈仓城外困双英。
贾诩大袖一甩,双手扯开竹简——这竹简却是玉的,色泽细腻均匀,微微透明,上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符文。贾诩双手一分一合,玉简上亮出淡蓝荧光,竟把无数符咒,映射到金黄光幕上。姜维顿时感到压力汹涌而至,身上似乎压下来一座山般,忍不住闷哼一声,屈膝半跪在地,幸亏手里还攥着昂龙颚闪,不至于倒下。赵云不觉有异,看姜维忽地脸色大变,仆在地上,便知道这光幕之内,必然有什么邪法,想提剑杀出,又怕姜维一人在这光阵之内出了闪失,只能暂且提剑站在姜维身侧。
荀攸见赵云在阵内无恙,自然诧异。看向郭嘉,见郭嘉亦是一副不解的表情,当即把腰间纸剑抽出,翻腕一抖,飒的一声,纸剑竟犹如铁剑般笔直凝练。赵云不敢大意,横剑当胸,聚精会神,提防四人一举一动。
姜维虽然被四人法阵压制,神智仍旧清醒,对赵云道:“赵将军不受这法阵制约,何不突围试试,如果侥幸击破其中一人,此阵便散。我尚可支撑,赵将军无需惦挂在下安危。”
赵云听姜维如此说,当即点头。此时他离贾诩最近,剑眉一扬,猝然蹿出。
贾诩看赵云直奔自己冲来,暗笑此人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我们联手布下的四象昃盈阵,能是你随便冲出的?当即低吟法诀:“日月为易……”
贾诩这法咒全文本是“日月为易,刚柔相当,土旺四季,罗络始终,青赤黑白,各居一方,皆秉中宫,戊己之功”。一法固四神,四象定中土。哪想到赵云身法迅疾如风,“刚柔相当”还没念出,赵云便已经穿过光幕。数丈距离对赵云来说,形同于无,若非对金光有所忌惮,冲出时略略迟疑,所以慢了半拍。
贾诩见一道剑光沛若长虹,犹如奔雷惊雨,扑面而至,大惊失色。幸而他反应机敏,临危不乱,生死关头双手一推,将玉简上移了一尺,强接赵云剑势。
赵云看贾诩用玉简抵挡,当即微偏剑尖,瞄着玉简两片的空隙间刺去。可那玉简上淡蓝荧光,宛如实质,赵云但觉如刺败革牛皮,滞涩难进,携急冲的劲道,也仅刺进去一寸剑尖。
郭嘉、荀攸、荀彧看法阵对赵云全然无效,形同虚设,都是惊讶无比。又见赵云单臂持剑,周身的炽热白光,直从剑上向贾诩压去,玉简上淡蓝荧光,相形之下黯淡的几不可见,知贾诩一人难以抵抗,荀彧收起好整以暇、轻裘缓带的神色,折扇“哗”地抖开,出手相援。
三人隔空为贾诩加持法力,玉简上蓝光渐强,贾诩和赵云同时加力,齐声大喝,赵云手里铁剑吃不住道家玄功和应龙真力交汇,一声脆响,碎成数截。白蓝两色光芒,轰然消散,赵云被震得向后退出好远才站稳,脚下将冻土犁出一道深沟,竟是被震回光幕之中。反观贾诩,亦被震退数丈,冠带散乱,脸色煞白,口里不住气喘。
赵云出这光阵,和贾诩交手一合,乃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再看姜维,功力为法阵所拘,赵云在身边时,尚可借赵云真力加护。赵云一出阵,就动弹不得,便是抵御夜寒,都吃力的很。
此时碧霄千里,皓月澄辉,天地相涵,上下一片空明,不着纤云微绮。朗朗金光,透射夜空,六人各自伫立,均怀心思,谁都不敢贸然动弹。
荀攸正思索间,遥望见陈仓城那一侧,密云满布,阴暗暗的,另是一种天色。同时风声渐作,天空中的乌云被寒风吹动,浮游愈急,一片接一片的云涛,不住朝那孤悬空际的大半轮明月涌去。又看姜维半跪在地,身子不住的瑟瑟发抖,暗想不如先从姜维下手,立刻将剑竖起,左手中指食指并拢在剑身上一抹,冷笑道:“让这二人也见识下玄都紫府的手段!”
荀攸乃是不世奇才,脚下步法和手里结印,比之姜维快了不少,姜维抬眼一看荀攸架势,便知厉害。不禁心底苦笑:前些日子对郭嘉的五雷破没用成,眼下反倒要被别人五雷轰顶了。
赵云曾中过诸葛的雷殛,见乌云聚合,雷声从前路传来,势甚迅疾,无数电光,在暗云中略闪即隐,这一派气象和那时如出一辙,而自己手无寸铁,心中焦急得很。
乌云密集,犹如灰黑色的幔帐将夜空蒙住。荀攸长剑一指,霎时云幔开裂,一道巨大的电光,像白晃晃的刀口在这幔上划过,周围登时亮如白昼,山石怪岩在闪电中明朗可见。
赵云一看碗口粗细的雷光,没冲着自己过来而是对准姜维劈落,也不作多想,左手平推,掌风柔劲将姜维卷带到旁边。可雷光已到头顶,无暇闪躲,赵云索性把心一横,不让不避,右掌蓄气向上一迎,强接天雷。
一声轰响,四面余音不绝,尘土激飞,天雷威力肆意宣泄。气浪像狂枭野兽,四下奔窜,所到之处,地撼山摇。四象昃盈阵的金光,也为之摇晃黯淡,过好半会儿才恢复原本亮度。
姜维被气浪卷得滚出去好远,撞在金光上又被弹回阵内,五脏六腑几乎都要震得吐出来。浑身摔得剧痛,幸有一丝清明不灭,才没晕过去,趴在地上微眯着眼看看周围,只有贯天金光,弥漫沙尘,根本找不见赵云。想到荀攸根基之雄,天雷威力之巨,心中认定赵云必然无幸,悲愤不已:“若是赵将军因我死了,还不如被擒时候就自行了断。如今舍了这条命,也要先杀了荀攸不可。”激动之下,姜维竟挣扎着爬了起来。
荀攸见姜维未死,仗剑一招,一道长长雷光,从天而降凝在剑上,电光流转,宛如无数细小银蛇盘踞攒动,煞是好看。姜维挺起昂龙颚闪,本以为定然来得及招架,可荀攸还是来得太快,不等他起手,长剑挟雷,已经拦腰斩来。
荀攸料定一剑铁定得手,谁知姜维手中长枪骤然旋动,迎面一股气劲,如惊涛海浪向自己压至,心中骇然:“我道姜维已是强弩之末,没想他内力还是如此充沛。”
这气劲强的可怕,饶是荀攸如此功底,也承受不住。只觉力道犹如排山倒海,硬挡只能是自取其辱。他双足一蹬,人高高跃起,在空中连翻了两三个跟头,向后跃去,想借着这翻滚之势消去这一击之力,可是向后翻出四五尺,双足刚落地,便觉得地面如风浪中的船甲板一般起伏不定,胸口也一阵发闷。强要站住,可哪里站得稳?双腿一软,倒要跪倒。只是荀攸性格刚硬之极,猛提一口气,一条腿跪了下来,另一条腿却死活也要撑着站立。
平地一阵风起,尘埃涤荡干净。但见姜维胸口起伏,气喘如牛,脸上冷汗如瀑。方才他奋力站起,全凭这口怒气支撑。招架荀攸那瞬间,背后忽然传来股热流,便知是赵云未死,心中惊喜,一口气散了,便再怎么也提不上来,差点又瘫了下去。此时热流又至,姜维精神一振,旋即心中大惊:赵将军怎还为我度气?
赵云面色肃然,从姜维身后转出,虽右臂以下的袖子被炸的破破烂烂,皮肉伤并无半点,左手仍按在姜维后心。神情并无异样,思绪却是千回百转:姜维功力被制,经络之内真气枯竭,若不传功帮他冲破关窍,四人夹攻之下,必死无疑。于是一边为姜维传功,一边静看四人动作。
赵云毫发无损,把荀攸惊怒得面无人色,郭嘉、贾诩、荀彧纷纷动容,四人各自拉开架势,缓缓向阵内逼近。看赵云左手抵在姜维背心,以为他故意轻蔑,郭嘉怒意更炽,轻喝声中,身形暴起,一掌冲着赵云照头拍下。
掌未到,威已至。
先声夺人,后发有势。
汹涌罡气卷起疾风,威势几欲迫人窒息,郭嘉掌势悍然,直扑赵云。赵云右掌自下斜推而上,毫无花哨地以硬碰硬。双掌相触之际,赵云猛地撤劲,右腕转处,将郭嘉力道尽数卸去。郭嘉不意赵云内力如此收放自如,停招不住,掌力宣泄之处,冻土地面被崩出好大个坑。
郭嘉落下,踉跄几步,后背空门大开,赵云却无暇追击。早有荀攸荀彧,仗剑抖扇,左右夹攻而来。荀攸纸剑上的雷光,这会儿随着剑花,银蛇般蜿蜒舞动,寒光闪闪,虚实难辨。荀彧使扇如匕,怪招一步数变,似剥茧抽丝,永无止歇。起初荀彧离赵云较远,数步之间,竟赶过荀攸,铁扇张合不定,或戳或划,接连三招,笼罩赵云胸腹大穴。
赵云左掌按在姜维后心,制约颇多,不便闪避。荀彧出招阴损,专在赵云难受地方下手,眼见就要刺中,赵云忽然向后疾退三尺,而姜维就像被黏在赵云手上,也被向后拖了三尺距离。同时赵云左脚钉地为轴,扭腰发力,右脚旋踢荀彧脖颈。荀彧哪曾想到赵云会易脉行功,一扇点空,措手不及,慌忙举手运气抵挡,仍被震出丈余,只觉得两只胳膊疼痛欲裂。
赵云掌斗郭嘉,脚踢荀彧,还没回身立稳,荀攸纸剑,早到喉前尺许。赵云见了雷光,微微皱眉——九转雷劫都挨过,区区这点雷电,自然伤不了自己。可若是传到伯约身上,估计伯约消受不起。偏头躲开一剑,右手作爪,急扣拿荀攸手腕。荀攸暗留三分气力,未把招式用老,当即手腕一甩,纸剑由刚化柔,缠住赵云小臂,旋即抽剑一绞。赵云周身虽有罡气护住,仍被划出数道血痕,冷风一吹,麻辣辣地疼。
荀攸占得便宜,但并未贪功冒进。足下点地,向后飘身撤开。不等赵云喘息,郭嘉双臂一振,大鹏展翅,高高跃起,然后翻身出掌,凌空下行,如潮掌风,柔韧绵长,从天而降。贾诩蓄势已久,左臂横于胸前,食指中指并拢如剑,玉简悬停身前,幽幽蓝光似水纹荡漾。觑着郭嘉搏击赵云,右手出掌,向玉简奋然拍去,登时一道蓝光,疾射而出。
上下围堵,左右截杀,赵云进退无路,唯有招架。右手拇指外展弯曲,四指如勾,炙热阳罡运蕴,斜斜一记龙爪,自右下挥至左上,封住郭嘉、贾诩招式来路。 现在正是帮姜维突破禁制的紧要关头,赵云体内行功两处,大打折扣,仍劲厚而不露,力沉而不显。爪劲一举挠散如箭蓝光,阻住郭嘉玄掌。
郭嘉霍然加力,双掌齐出,赵云身躯微震,双脚立刻向下陷了寸许。见荀攸荀彧又要见机发难,索性撤爪,任郭嘉双掌拍到肩上。郭嘉愕然,却迎面看见赵云冰冷眼神。
赵云虎口国撑,劲意贯指,五指如铁爪钢钩,先抓住郭嘉左手太渊、神门两穴,旋即扣住郭嘉脉门。郭嘉整条左手顿时软塌塌没了气力,赵云顺势扯过,郭嘉身子坠下,又被赵云掐住软肋下的章门,胸内气凝血滞,痛彻心髓,啊的一声叫出。
荀彧见郭嘉受创,急切来救,赵云脚下一勾,将郭嘉转了个身,拿住后背,一把丢去,如掷幼雏稚童。荀彧忙收铁扇,接住郭嘉,不料郭嘉身上潜藏柔劲,荀彧拿捏不住身形,呯的撞在一起,与郭嘉倒飞而出。
赵云单手抓扣掐拿,毫无停歇,一气呵成。郭嘉身上中爪之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荀攸和贾诩恨不能平吞赵云,但摄于赵云威势,不敢妄动。却看赵云晃了晃,哇的一声,喷出口血来。原来为护姜维,赵云尽数承受郭嘉余劲,若非行功无暇,断不至被郭嘉掌力破了护体罡气。
荀攸见赵云吐血,挺剑扑上。赵云气血翻涌,内息不及平复,不敢再徒手强接,电光石火中,瞥见姜维腰间水袋,想起临走前姜维贪嘴,在里面装满满了酒,此时正可派上用场。拔开塞子,白酒激泻出来,赵云右手一攥,逆转真气,数九寒天本就滴水成冰,掌中酒水顷刻间已冻作冰刃。
赵云冷不防抽出把冰刃,大出荀攸意料,心念一乱,剑招不免缓了。赵云看得清楚,挥剑拨开荀攸纸剑。乍觉寒风扑面,冷气循着纸剑直蔓上身子,荀攸打了个寒颤,惊讶无比:“这厮的阳刚内力,怎么突地变了?”马上故技重施,纸剑化柔,缠住赵云冰刃。
赵云右手一递,全然不抵抗,荀攸没想到夺剑如此容易,却发现冰刃已无,暗叫上当。竟是赵云在冰刃离手瞬间,真气回转,将那冰刃化去,左手跟进一掌,将酒水拂成四散飞溅的酒雨,向荀攸泼去。
荀攸大袖一挥,全身功劲行开,料那酒雨必然被内劲撞开,不至沾染。
一声忿怨无比的断喝:“老贼看掌!”
声如狂风怒号,只震得山谷鸣响。
荀攸一惊,抬眼看时,一条火柱,如巨龙飞旋,迎头咆哮而来。漫天酒雨,呼地被点燃,更壮其威。大惊之下,荀攸哪里还有余裕筹思对策,但知若是单掌出迎,势必臂断腕折,说不定全身筋骨尽碎,百忙中长剑连划三个半圆护住身前,同时足尖着力,向侧后躲去。
又听那人喝道:“老贼再接我一招!”火柱仿佛在其后有人引发,轰然压来。荀攸不敢正面直撄其锋,长剑挥出,与火柱的偏势一触,但觉右臂酸麻,胸中气息登时沉浊,袖袍被火柱擦了一点,烧燎干净,幸喜不曾伤到皮肉。当即纵出三丈之外,唯恐敌人又再追击,竖剑当胸,暗暗将雷光凝到剑上。
烧了袖子,狼狈不堪。荀攸再看,才知是姜维发的掌心雷。马上明白,方才是姜维冲破禁制,赵云便收回左手,翻掌而出,将酒水拍来。之后姜维发雷,引燃酒雨。只是赵云太快,荀攸若能看清他是左手袭来,也不至想不到姜维已经恢复功力。
赵云徐徐收掌,觉得眼前发黑,嗓间一甜,又呕出口血。暗道自己托大,伤后还逆运功力,胸中气血翻涌,好不难受。微微阖眼,提起真气,一息之间,胸腹痛楚方缓解了些。
此时冷风呼啸,两面对峙,各怀心思。赵云自觉伤情不大碍事,见姜维功力已复,虽说眼下以二敌四,对面的郭嘉已经被赵云差不多废了一半,四象昃盈阵禁制再无威胁,即便继续打下去,倒也不惧。
郭嘉被荀彧扶住,左臂、肋下俱是鲜红,后背剧痛难挨,眼前恍惚一下,感到一股真气在经脉内肆虐,五内如焚。他本就是羸弱病体,内有重伤,外有苦寒,只觉身体夹在冰火缝隙中,忽冷忽热的难受至极,“哇”地喷出一大口血,疼得昏死过去。
赵云和姜维交换下眼神,赵云眼露杀机——机会难得,若铲除了这四人,几乎是卸下曹操两条臂膀。姜维眉毛一耸,眼珠向陈仓方向转了转,摇头示意:不可恋战,走为上计。赵云立刻醒悟,和这几人纠缠了许久,再磨蹭下去,被大军追上,纵然身插翅翼,也难以脱困。张望一下,夺来的两匹军马,被交手时的天雷地火惊吓,早逃到不知哪里去了,只得展开身法,一路向着阳平关奔去。
贾诩、荀攸等人十分恼怒,哪里肯容赵云姜维就这么走了。不过心下也知晓,先救郭嘉要紧。贸然分开去追赶,等同自寻死路。荀彧强忍怒火,俯身去检查郭嘉伤情。看郭嘉血流不止,先点了胸腹几处穴道为郭嘉止血,点完穴道,荀彧暗自骇然:郭嘉经络之中,真气紊乱,暗劲潜藏,如不是他底蕴深厚,已经死了。
陈仓城那边的乌云,已经飘过大半天空。郭嘉命悬一线,耽搁不得。三人扶住郭嘉,准备架起遁光回营。便在此刻,氤氲掩月,如水月华尽数敛起。鬼啸幽幽,妖气森然。漫空的黑云,被股股阴风扭曲,天河倒泻般向地下窜来。宛如数百道黑龙天半倒挂,满地急窜。疾风过处,但见黑气飞舞蜿蜒于悬崖绝壁,峻坂平地之间。风狂云骤,到处峰峦都在那里摇撼,越显得阴诡可怖。
贾诩悚然一惊:“好重的妖气!”
黑气落地消散,现出百十号邪灵妖兵。贾诩暗扣玉简,半怒半惑:“这些鬼物,偏偏在此时出现,莫不是抱了黄雀在后的心思?”
一道火光自半空射下,隐带雷声殷殷。贾诩长袖一招,玉简横空迎上,口里念道:“爱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玉简应声,激起浮光耀影,一片绮丽无伦的腾辉幻彩。
两下才一接触,倏地震天霹雳声响,震耳欲聋。劲气纵横,几乎山崩石摧。玉简倒飞而回,贾诩伸手接住,知道有强敌环伺,暗暗心惊,脸上表情也凝重起来。当下喝道:“鼠辈畏畏缩缩,只敢偷袭么?”
五股比血还红的暗赤光华,带着大蓬黑烟,徐徐落下。荀彧三人细看,那人半僧半妖,面貌凶恶,身披黄色甲胄,脖挂念珠,手戴爪套,胡须、眉毛一片雪白,上身半裸,肌肉鼓胀,皮肤是铜铁般颜色,一眼便知不是善类。
妖僧徐徐回头,眼中红芒闪过:“贫僧平清盛,在此恭候几位多时了。”
却说赵云和姜维摆脱郭嘉等人截杀,不作停歇,如飞奔走了一天一夜,路上再没遇见什么波折,总算顺利回到阳平关。临近关下,已是傍晚时分,两人相视一眼,各自长出口气,放慢脚步。
姜维蓦地驻足回首,朝着天荡山方向望去,远处峰峦起伏,夕阳斜照,满目尽是如血颜色。这几个月无数次生离死别,万千思绪,一并从心底涌上,让姜维胸口郁结着,仿佛要炸裂般。只觉那无边红芒,十分刺眼,闭上双目,再睁开时,已是泪流满面。
赵云走着走着,忽地不见了姜维,扭头看,姜维伫足凝望天荡山,快成了个泪人。一时间也没什么法子去劝,上前拍了拍姜维的肩膀,然后负手而立,也抬头看向血红残阳,慨然长吁一声。
过了约一刻钟,姜维平静心绪,两人继续往回走。到了关下,还没等叫门,便听见上面有人惊喜地大叫:“姜大哥回来了!”姜维听着声音耳熟无比,抬头看,果真是李丰。
李丰这声喊,登时城墙上如水入沸油,炸开一片。众多军士,这个喊“赵将军回来了”,那个喊“姜将军还活着”,诸如此类,相互呼喊。转瞬关门打开,李丰、王平、费祎、张嶷、稻姬等人齐齐奔出来迎接。李丰跑的最快,几步赶到姜维面前,一把捧住,激动得浑身发颤,吞吞吐吐半天,居然语不成句。
众人围着赵云、姜维,哄哄嚷嚷,七嘴八舌,费祎清下嗓子,高声道:“子龙和伯约颠簸几日,已经十分疲惫,先让他们休息,来日再问不迟。”
听费祎如此说,其他人才渐渐离去。赵云觉察到星彩不在,低声问稻姬道:“怎地不见彩儿?”
稻姬狠瞪他一眼,道:“你走后不久,李丰回来,言明你混进曹军。自那以后,彩儿无昼无夜地在城墙上巡视,茶饭不思,今天下午实在捱不住了,才被我把她劝回去休息,刚睡下不到半个时辰。”
赵云心下一酸,再看稻姬,也是清减不少,如水目光,掩不住眼底一丝乏倦。可想这几日里,稻姬不比星彩好受多少,只是隐忍硬撑。赵云不免愧疚心疼,这会儿两人已经离人群远了,赵云便停下,执着稻姬的手,叹道:“苦了你们两个。”
稻姬摇摇头,看着赵云双眼,半晌,如释重负地轻笑出声,道:“回来就好。”
赵云也是喟然轻叹,对稻姬道:“去看看彩儿。”
“你这模样,要吓到她的。”稻姬苦笑,“先去洗漱下,换个衣服吧。”
赵云皱眉道:“我片刻也等不了了。”
稻姬摇摇头,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急得不行。”掏出块锦帕,轻轻用擦拭赵云满是风尘的脸颊,稻姬心疼,幽幽道:“看看你,弄成了什么样子。”把赵云的脸擦得干净了,又整理了下赵云稀烂的袖子,上下打量了下赵云:“这样还算凑合,我们走吧。”
并肩走到星彩房门口,还没伸手去推,门忽然开了。星彩一手扶门,一手揉着惺忪睡眼,也没看来人是谁,便叫道:“小松姐姐……”原来星彩睡得不踏实,听见脚步声,当是和往常一样,稻姬来寻她去吃饭。
赵云连忙迎上去:“彩儿,我回来了。”
星彩闻声,浑身一个激灵,登时清醒不少,再看眼前那人,确是赵云不假。霎时间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似欲晕倒。赵云伸手去扶,被星彩甩开,赵云微愣的功夫,星彩已经重重把门摔上,只听得星彩恨声道:“你还回来干嘛!”
稻姬在侧,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禁不住掩口轻笑,低声道:“这下彩儿算是动了真怒,看你怎么收场?”赵云知道星彩因他不听劝阻,执意冒险,才这般恼火。看到稻姬,想到两女为自己牵肠挂肚了好些时日,亦是内疚。无奈道:“彩儿这性子像极了翼德,倔的很,只怕一时半会儿不肯开门。”
稻姬看赵云吃瘪,暗笑不已,积压的那点怨念早不翼而飞,莞尔道:“我也拿她没法子,你自己看着办吧。”转身装作要走,赵云正没主意的当口,哪肯放走稻姬,并步上前,轻扯住稻姬。稻姬本就没想走,顺势转回来,笑道:“还不想办法去哄彩儿,拽着我干嘛?”
赵云只觉自己身处天罗地网中时,都没有现在慌乱,求道:“小松你就别挪揄我了,先让彩儿把门开了再说。”稻姬忍住笑意,用手想旁边一指,赵云会意,闪到一旁,用内劲收放,弄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稻姬见状,若不是为了骗星彩开门,恐怕已经笑出来。叩了几下门,半晌,里面才传出星彩愤愤的声音:“你别回来了,出去逞英雄去吧!”
稻姬忙道:“彩儿,是我,你师父回去了。”
星彩并不疑心,起身去开门,问道:“他怎么就走了?”
稻姬以为星彩不信,道:“你师父刚回来,身上带了些伤,见你不肯见他,便回去了。”
星彩听赵云着伤,忙冲到门口,拉开门便问稻姬:“他伤的重么?”
星彩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泪渍,明显是哭过的模样。赵云在旁,看见门开了,星彩又是这幅模样,急忙抢进去,捧住星彩。星彩见赵云过来,气道:“你们……”
星彩本想说“你们骗我”,可后两字不待出口,自己已经哭的哽咽难言。挣扎着敲了赵云几下,便被赵云抱住,索性不管不顾,就在赵云怀里哭开。稻姬上前劝慰,话说到一半,也是侧过身去,垂泪下来。赵云一手握着稻姬,一手环住星彩,默然无语。
星彩忽地想起,赵云若真受了伤,被自己刚才捶打扯动伤口,该如何是好。忙起身抹了眼泪,细细端详赵云。看赵云相貌虽然狼狈,身上并没伤的地方,心才稳住。
不看还好,看了之后,星彩又气恼起来,伸手推开赵云:“谁要你抱着,脏死了。”稻姬在旁听了,不禁破涕为笑——赵云衣服上满是尘垢,一只袖子炸没,仅剩下几缕布丝吊荡着,刚才星彩在赵云怀里蹭着哭泣,不独是那衣服被弄上了不少泪水,星彩的脸也沾了不少灰,已然是个花脸。随手扯过镜子,给星彩照了下,哄道:“看你哭的什么样子了,快去拾掇一下,我送子龙回去,一会儿吃饭时再和他算账。”
星彩哼了一声,转身进内屋去洗漱。赵云知道星彩不是嫌自己脏,仍在记怨前事,借题发挥,等哄到她气消了便没事,便放下心,回到住处。侍从们听说赵云回来,早早就准备了热水浴桶候着。不多时赵云洗完,换好干净新衣,通体舒泰清爽。顺势舒展下身子,只觉衣服大小合体,薄厚得宜,无处不合心。认真看了下,发现针脚均匀,做工十分精细,熨烫的又平整,正寻思是谁做的,稻姬推门进来,看赵云在打量身上衣服,忙问道:“这衣服还合身么?”
赵云笑道:“你做的,当然合身。”
稻姬上前看看,替赵云整理下领衽,瞧见赵云右侧锁骨到胸前有片淤青。赵云看稻姬注目自己胸前伤痕,怕她担心,安慰道:“皮肉伤,一点都不碍事。”刚想动,稻姬已经把他衣领翻开。看到那淤青的地方,大小和人手掌相仿佛,稻姬不禁心疼,用指尖抚着赵云伤处:“你怎么会挨了这么重的掌?还疼么?”
赵云看稻姬眼里,盈盈关切,心里十分不忍,伸手握住稻姬柔荑:“真的不疼,不碍事的。”稻姬叹口气道:“你向来什么事都自己扛,这一趟独闯曹营,天知道你经历了多少的艰险。能把你打伤的,怎会是庸手?彩儿还在等我们吃饭,等饭后回来,我找些活血化瘀的膏药,给你敷上。”
三人用过晚饭,星彩多日积忧,险些成病,幸好底子扎实,见赵云回来,心里阴晴互换,放松许多,又被赵云好言好语哄着,情绪恢复了七七八八。但这些时日寝食不安,终究十分疲惫,饭后被两人送回歇息,几乎脑袋刚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赵云哄睡星彩,自回房在床上盘膝调息,运功一个周天,内腑均好,仅有手太阴肺经的云门、中府穴微微不适,真气冲开后便无异样。第二个周天刚行完,忽然有淡香飘进,一睁眼,果然是稻姬拿了药过来。
稻姬坐在赵云身边,美目忽闪,柔声说道:“子龙,伤好些了?”
赵云笑笑:“这点小伤真不碍事,小松你不必太担心。”拦腰揽过稻姬,稻姬并不推脱,双手抱住赵云,把头贴在赵云胸前,闭目温存了一会儿,才起身道:“药拿来了,你别乱动,我替你敷上。”
解开赵云上衣,稻姬不禁愣住——赵云胸前肤色恢复如常,原本是淤青的地方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晃了下头,确认没有看错地方,稻姬忍不住伸出玉指,在赵云前胸抚摩,边看边道:“子龙……你的伤怎么好的这么快?”
暖玉温香抱满怀,赵云定力虽好,亦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再看怀内佳人,明眸如水,皓齿嫣然,换了一件淡色对襟襦裙,十分娴静素雅。偏又玉峰挺拔,偎在身前,那上衣抹胸遮不住秀色娇俏,灯下显得惑人心神,在素雅中添了不少妩媚。赵云见稻姬一派关心,丰神绝艳,越看越是心痒难搔,这会儿又被稻姬玉指撩拨,觉着肌肤柔嫩,滑不留手,情不自禁之下,竟没听见稻姬问话。稻姬只关心赵云伤情,并没发觉赵云异样,直到自己问话,赵云不答,才觉得不对,一抬头,“子龙”两字还没出声,樱口已被赵云含住,身子搂得更紧,连气都透不过来。
稻姬心不住怦怦乱跳,身子也开始发烫,觉得唇齿相接处传来一股无从抵抗的热流,让自己心魂俱融,不禁又羞又喜:平日里在赵云面前,总觉得比星彩逊色几分,后来得知两人已成好事,心里更是不足。自己虽和赵云有过肌肤相亲,却是酒后春宵,如何能和那两情相悦的鱼水之欢相提并论?再者云、彩两人相处长久,自己跟随赵云时日远不如星彩,更不敢奢望能和星彩平分秋色,只求赵云能把十分二三的心思用在自己身上就好。自己与赵云两世重逢,情爱日浓,可赵云对自己更多时候相待以礼,不像在星彩面前那么亲昵随性。今天忽然赵云反常,一改矜持,其实正称了自己心意。
正情迷神游的时候,忽然身上一凉,而赵云也转而吻向自己耳垂脖子,悄悄睁眼偷看,原来上衣被解开,一双欺霜赛雪晶莹如玉的肩膀,已裸露在空气中。 赵云呼出的热气喷在稻姬脸侧和脖颈之间,稻姬不禁眯起双目,轻吟一声,猛想到自己还没和赵云清算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相思之苦,反倒要让他这般得手,实在是便宜了他。伸手在赵云腰间狠掐一下,赵云吃痛,手上力道便松了不少,稻姬立刻锤了赵云一下,起身佯怒,哼道:“你就知道轻薄欺负我,把我当什么人了?”
赵云被稻姬斥责,登时吓了一跳,暗骂自己鲁莽唐突,忙向稻姬赔罪,可稻姬打定性子,任怎么说,就是不理,作出委屈伤心的模样。后来看赵云脸涨通红,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隐蕴热情,确实是怜爱自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赵云见稻姬忽然笑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关心则乱,若稻姬真是嫌他孟浪,此时从他怀里挣脱,为何不把上衣穿上?
稻姬看赵云这般,念及两人几番波折,何其辛苦,才有今日厮守。嫣然一笑,瞬间满室生辉,又含笑幽叹道:“天晓得是哪辈子做下的冤孽,让我这世遇见你,莫非是劫数么?”赵云还不知道怎么作答,稻姬左手扣指弹出,嗤的一下,灯火应声被打灭,右手却是把腰间丝带一抽。赵云功力通玄,夜间视物和白天没什么区别,但房间内光暗乍变,也有刹那失神,待能看清时候,一个火热娇躯扑进怀里,耳边又是稻姬呢喃说道:“你若真是我的劫数,我也认了”。
自赵云、姜维二人回阳平关后,曹军那边再无动静,也没见有人暗地来携私寻仇。关上几人见赵云燕婉情浓,故意把赵云支开:姜维去抚慰牺牲军士的家属,费祎梳理战况、传书上报成都,张嶷、王平整顿军训。赵云寻了一圈,找不到事做,众人还不要他帮忙,正好得空指点稻姬和星彩武艺,平安过了几日。又过了五日,便有消息,说是守关诸将,都有不同封赏,由简雍亲自携诏来阳平关。
简雍来时,诸人一并出关迎接,谁知车驾一到,当先的那人,身穿青绿大袍,头戴斗笠,暗纱蒙面,居然是庞统。后面一骑,才是简雍。赵云等人纷纷奇怪:庞统要是想亲自来,为何不提前通传,只说简雍,自己却悄悄跟来,其中必有什么内情。庞统雅性内融,行事向来不拘一格,过些时候自有分晓。
将庞统等人接到厅上,分次落座。简雍先宣读了诏书,守关众人,各依照军功多少分有赏赐,唯独赵云、姜维,不在其中。吴懿和蒋琬死得极为壮烈,追赏尤其丰厚。诏书里将二人忠心耿直,生平事迹说得详细,勾动各人心事,纷纷感叹。简雍刚读完诏书坐下,庞统忽地喝道:“姜维何在?”
姜维和蒋琬交厚,屡次并肩抗敌,伤心不已,简雍诏书还没读完,已经泪流满面,居然没注意诏内并未提及赵云和自己。被庞统一声吓醒,连忙起身道:“末将在!”
庞统又喝道:“跪下!”
姜维看庞统两眉倒竖,分明十分有气,惶恐茫然,连忙依言跪下,心中惊讶:庞军师修为深厚,心境早就应古井无波,轻易不会大悲大喜,过嗔过怒,自己犯了军令状,最多依法从事,如何大动肝火?正想着,庞统一拍桌子,拄杖立起,指着姜维厉声道:“你可知罪!”
姜维浑身一悚,低头道:“末将知罪。”
庞统见姜维脸上泪渍未干,又俯首认罪,更是有气,喝道:“知罪?你有何罪过,给我一一说来!”
姜维垂首道:“末将有两罪:其一未接军师将令,私做主张,擅离兴势山守地,自行退兵;其二退兵仓皇,疏于计划谋算,以至于损兵折将,连累公琰以身殉国,罪犯背军,依令当斩。”
庞统勃然大怒:“我曾三度派人传令,要你伺机撤军,你三番回信,俱是一样说辞,执意坚守不退。若早听我吩咐,多备食粮,绕路分批而行,怎会如此狼狈!”
姜维闻言大惊失色,“忽”地仰起头来:“末将死守两月,音信全无,并不曾接到军师任何命令。”正说着,一边李丰也急急出列,跪伏于地,口里喊道:“末将有事禀告!”
众人齐齐注目李丰,李丰遇事大胆细心,此时正值庞统盛怒,却也不慌,拱手道:“卑职跟姜将军一同驻扎兴势山,专司传遽往来,两月之内,确实没有任何人来传递军令,唯有一封密信。但凡信使过来,必经我布下的暗哨接引,方能上山。再和我对接符令,才准见姜将军,若有信件带回,需有我的印在信封骑缝处封口盖章。自打到了兴势山,卑职符令印章不曾离身,暗哨一日三班轮换,更无疏漏。军师若是不信,可把信件拿来对照验看,亦可让军师所遣信使与我当面对质。”
庞统见李丰言辞确凿,神情自若,不像撒谎。再看李丰生得清俊,眉宇不凡,心中不由得暗暗赞叹:此间竟又有一璞玉。于是一手微托下巴,眯眼沉思。简雍见状,从怀里掏出三封信,叫李丰、姜维起来一同查验。李丰取出印章,仔细对照信封骑缝章,姜维则是对照笔迹。一看之下,面面相觑:不仅章图严丝合缝,半点没有差异,就连笔迹都是姜维亲笔,物证确凿,竟成了有口难辩。姜维又连忙唤人取来密信,呈给庞统,庞统亦是惊诧:“我何时写过此信?可这字迹,居然和我的一模一样,究竟什么人捣鬼?”
简雍亦是奇怪,对庞统道:“依我看来,伯约、李丰既敢对质,断然不是虚言敷衍。何不将二人带回成都,和信使对质?一对之下,事情必可辨清。”再仔细翻看双方往来信件,“啪”的拍了下桌子,叫道:“这信确实是假的。”把众人纷纷叫上前,指点着信说道:“这信无论行文用词,还是笔法字迹,都伪造的几近完美无缺。唯独一处,露出破绽——用笔写字,每人手指手腕发力各有习惯,即便同一字内,也可能因指腕力道、角度变化,而导致笔划深浅不一,偶尔或有飞白之处。诸位且看信中的字,个个墨色一般深浅,十有八九,是用什么模子印上去的,绝不是亲笔书写。”
庞统此时气消不少,一番思虑,更觉事扑朔迷离,定有原因。猛想起自己每次接信使回报,只急着看回信,不曾细细询问路上详情,和何人交接,疏漏颇多,顿时暗道不妙,心中越发觉得其中有人搞鬼,凭李丰描述,曹魏中人毫无机会偷印作伪。自己三次派人,均是随机抽选,事前更无人知。如说军中信使全是曹军细作,更不可能。一时间连庞统也想不出谁能这么大费周章,欲陷害姜维、蒋琬,置其于死地。便应允简雍提议,旋即屏蔽左右,遣散众人,只留下赵云单独谈事。
赵云回顾四周,见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便对庞统、简雍二人道:“伯约绝非畏罪的人,肯定不会故意编造说辞,以图减免罪过。李丰内聪明而外浑厚,有胆勇血性,资质良美,是可造之材。事情虽还没有头绪,已可断定有人陷罪与他们,请军师千万怜才惜人。”
简雍抚须笑道:“子龙依旧有大臣局量,先人后己。换做旁人,岂会不先问封赏。军师这次来专程是为你的事,至于姜维、李丰二人,子龙不必担心。回了成都,真相水落石出,自会还他们清白。”
庞统接道:“子龙守关,万无一失,连连退却强敌。又只身孤胆潜入曹营,救回伯约,更在返程时连曹军能手重创杀死。立下的种种奇功,何止主公盛赞不已,就连蜀中将士,都个个倾佩爱戴。但你身为主将,贸然以身犯险,于理不合,做法更不足为效。考虑事急从权,过不压功,这次给子龙你的赏赐,便不公开宣布了。”
赵云皱眉道:“军师,文伟上报战况时,没提及我和姜维返程遇险的事,你们如何得知?再者我救出姜维时,只把郭嘉打成重伤,李典也不过伤了个皮肉,并没杀掉什么能人。厚赏我,反倒显得主公、军师赏罚不明了。”
庞统“咦”了一声,道:“这便奇了。潜伏许昌、长安的细作传回来的消息,是你和姜维用重手把贾诩、荀攸、荀彧打得尸骨无存,郭嘉仗着深厚功力,勉强逃过一劫,尽管没死,至今还昏迷不醒。”
赵云忙道:“当时确有杀敌之心,但是这四人功力高绝,非一时片刻可以得手。打晕郭嘉前,已被他们用法阵拖了许多时间,再不快走,只怕大军追至,不能脱身,便未再恋战,匆匆赶回阳平关。”
庞统凝视赵云半晌,和简雍对视一眼,又点头笑道:“伯约不畏死,子龙不贪功,真是将军。这三人非你所杀,我已知晓。但曹贼认定你是凶手,已经恨你入骨,意欲兴兵三路,大举进犯:一路自上庸进汉中;一路自樊城取荆州;一路自长安攻阳平。谁知道妲己突然发难,接连在北方出没现形,做下种种事端。曹操疑神疑鬼,结果把长安、上庸两路兵重又调回,独剩樊城一路。有孔明在襄阳坐镇,不足为惧。”
简雍对赵云道:“其实此次来,专程为那小松姑娘和子龙的一段姻缘。”顿了一顿,抚须指着赵云笑道:“子龙真乃好福分。月英夫人最初见小松姑娘时,便看出你二人面带孽纹,命里红线相连。虽然觉得小松姑娘温良惠美,可你两个时跨千年,地隔万里,怎会有着一段不容于时不容于国的缘分,十分诧异。待后来你们经历卓多磨难,成就真情,众人哪个不钦羡你齐人之福。尤其是小松姑娘,不独让你难分难舍,连星彩那么性格强作的丫头,都能被她感动,可见她志坚意诚。眼下你二人有一点劫数,卦象有惊无险,纵无大碍,风波曲折却是难免,事关重大,我和军师又不便明言,你只小心行事就好。”
正说着,星彩和稻姬在外求见,赵云正想问后文,庞统呵呵一笑:“先让她们两个进来吧,子龙不必多问多虑,要知为了帮你避劫,孔明夫妇可是煞费苦心呢。”
这边话刚传出去,星彩就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来,稻姬虽然埋怨星彩太过冒失,脚下却不比星彩慢,转瞬两人便到跟前。赵云看星彩手里拿着青釭剑,奇怪道:“彩儿你没事拿它过来做啥。”
星彩微微有气,哼道:“谁没事拿它,你不知道多费劲呢。”
稻姬忙解释道:“我们回房时候,听见你房里有异响。进去一看,就见青釭剑在剑匣里吞吐跳动,红紫剑芒,映的满屋辉霞异彩,剑气太盛,侍从根本无法靠近。结果我和星彩一过去,就安分下来,稍离开一点,它便又跳出,声若龙吟,十分昂扬。我拿着时,偶尔还向外弹,仿佛有些不情愿,递到彩儿手里,立刻消停。没办法我们只好把它带来给你,看究竟怎么回事。”
庞统笑道:“子龙这口宝剑,可否借老夫一观?”
星彩双手捧着剑,递给庞统,庞统忙道:“不须上前,这剑已然识主有灵,若非正主或亲密之人,只怕会为其所伤。”看了几眼,便对赵云道:“这剑厉害。但凡宝剑,剑罡颜色以金色最佳,白色次之,青色再次,灰色则最差,只比寻常的垃圾凡铁强不了多少。青釭剑剑光红紫,乃是仙家尊崇至极的颜色。尽管染血无数,但久随子龙,被子龙浩然正气仙功,化去凶杀戾气,现已是不可多得的神兵。此剑屡次出匣,依我看来,无非是寻觅正主,并且剑鸣示警。”
赵云笑道:“照军师这么一说,我是十分不忿啊。”简雍也哈哈笑起来:“可不是,子龙夺剑费了多少辛苦,然后带在身边这么久,居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也不知是谁捡着便宜。”
庞统指着星彩、稻姬笑道:“以我观来,这剑日后无非是归于彩儿或者小松,子龙你肥水不流外人田,抱怨什么?只是时机未到,我等静观其变就好。”
众人点头称是,庞统又道:“子龙并非此剑正主,原因无它——子龙技近乎道,机缘巧合,位晋人仙,如今已经大成,早超脱了身剑合一的境界,青釭剑纵然锋利无匹,终究人间之物,如非豪龙胆这等龙骨神器,已经不能称子龙的手。再者奉劝子龙,你以人仙之体,除非大奸大恶之徒,否则不可妄杀人命,再作凡世杀孽。”
赵云笑道:“我这手上,不知结果了多少兵将性命,要是这般说法,我早杀孽累累了。”
庞统正色道:“昔日子龙你是人间大将,两军对垒,生死虽然注定在天,但都人力所为,不曾破坏因果。如今子龙你以半仙,凭仙力屠戮人间,应死于刀枪箭矢之下的兵士,若死于仙力,注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此举太违天合,除非大奸大恶之徒当有此报,寻常兵士,不过各为其主,不应受此恶果。所以劝你不可枉杀凡人性命,再作杀孽。”
赵云见庞统说的严肃,虽然依旧感觉有些玄虚,不是理解得十分透彻,仍明白是出于一片殷切好意。于是抱拳行礼:“子龙谨记军师所说,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妄杀。”
庞统扫了稻姬一眼,见正携着星彩的手,微笑注目赵云。心想:寻常女子共事一夫,别说是这么宝贵的东西,匹布斗米都可能争风吃醋,青釭剑眼看归于星彩,竟不眼馋。这女子外柔内刚,深知大体,不计较小处得失。真是赵云佳配。含笑点头道:“既然子龙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来阳平关也没其他的事,成都业务繁忙,我和宪和还得早些带伯约他们回去。”
赵云道:“军师这一来一去,未免太急了一些。”
庞统拄杖咳嗽一声,看了看周围,见没外人,低声道:“现在看来,蜀中混有不少的内鬼,我马上带伯约回去对质,自然让奸细们措手不及。乐城因为妖人混入才导致城破将折,依我看此事多半也是妖孽作祟。现在天色临近黄昏,动身的话多有不便,我和宪和就暂住一晚,子龙安排下车驾,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天我们便启程回成都。”
翌日天只破晓,赵云便和稻姬、星彩,率二十亲卫悄悄开关,将庞统、简雍、姜维、李丰等人送出。一直送了二十多里,才转回阳平关。回程路上走到一半,稻姬的马不知踏到了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宛若一个霹雳炸响。惊得马长嘶一声,翻掌亮蹄,撒足狂奔出去。稻姬猝不及防,无法控制,只能夹紧马肚,双手死死抱住马脖子,任其发癫疾驰。稻姬坐骑是黄忠所送,十分骏健,脚力极佳,尽力奔跑起来,真是风驰电掣,一口气纵出十几里,才勉强停住。星彩和赵云仗着胯下良驹,紧追不舍,看稻姬勒马停住,连忙上前。
稻姬气喘不定,赵云、星彩忙问路上有没有磕碰受伤,稻姬笑说无妨。缓了一阵,准备上路,赵云忽地扭头向西看去:“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雾?”
星彩顺着望去,果然前面一片雾霭蒙蒙,此时日正当中,碧空澄鲜,唯独西面峰岭,被大团的云雾裹住,阳光照耀,不仅仅看不出消散的迹象,反而显得雪白如银,确实奇怪。赵云见后面二十亲卫也赶了上来,人人身上都带着兵器,就算遇见什么怪兽虎豹,也没什么可惧怕的,便一齐去看个究竟。
走了大概又有六七里地,稻姬不禁奇怪,自己和赵云曾经在阳平关附近登山眺望几次,地形均已经暗暗记熟,为何这附近的地势环境完全不曾见过?再看赵云,亦是一脸凝重,似乎觉察到不对。忽然间眼前大亮,已经走出雾区,往前一看,远近几处山峦,非常的险峻壮观,竟是从未见过。再细细看,这五座高峰,错落起伏,像极了人的手掌,峰顶高出云上,未被云涛吞没,偶然天风吹动,云雾好似柳絮飘舞,瑞雪翻飞,而几座山峰也随同云浪起伏隐现,势欲乘流飞去。遥望远处,好些奇松怪石罗列左右,各山之间又有铁索、浮空石桥相连,飞横纵达。更有不少地方,已被开凿出石板道路,路边石台的四角上,又对称竖立着塔状灯具,山腰处还都建好亭台楼阁,均为华美雄奇的石雕岩刻。加上云缠雾绕,最高处只是一些淡烟薄雾,阳光照射下,齐齐化作轻纨,随风扬起,如纱如幻,怎么看都是一处人间仙境,突兀地飞到此地。
星彩越看这秀丽景色,越是欢喜,对赵云道:“师父,阳平关附近竟有如此好的地方,我们从没来过。反正今天没什么大事,我们刚好借着出来的机会,在这儿游玩一番怎么样?”
除了稻姬,众人均是同样心思。赵云心里总觉得这山有些古怪不妥,但又不知究竟有何怪异之处。想起遭遇阴摩罗鬼时的经历,不禁怀疑此地是幻境。转念一想:哪有方圆十几里大的幻境。暗中运转真气,向空地拍了一掌,并无异样,知道是实景。看大家兴高采烈,又不舍得搅了星彩兴致,自然应允。一行人把马放缓,信步而行,慢慢把玩各种奇观。
稻姬随众人走马观看山色,走在最后,见那石制的灯塔雕刻精美,伸手去摸了下,光滑冰凉,再看自己指尖,居然没沾上丝毫尘埃,心中疑惑更增。悄悄叫住赵云:“子龙,这地方实在是怪怪的。所有东西,都整洁如新。冬天还没过,气候仍旧寒冷,前天才下过一场雪,只放晴了两天不到,怎么会化得干干净净?再看这石雕、石路,纤尘不染,仿佛刚被人打扫过,我们走了这么久,却连一丝人影都没看到,岂不奇怪?”
赵云也没把注意力放在周围风景上,听稻姬一说,心中猛然惊觉,闭目侧听了片刻,低声道:“难怪我一直不舒服,这山虽然灵秀,里面却隐隐约约透出杀气,分明有人隐匿。彩儿只顾贪玩,这会儿放松警惕,真遇上敌人就不妙了。”
说话功夫,星彩已经骑马向东北边跑出了老远。赵云示意稻姬跟上,两人催马去追前面的星彩等人。临近跟前,却见星彩勒马回头,神色凝重,一边挥手让两人放慢马速,一边用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不要出声。而她身边二十亲卫,全部分散开来,寻找山石遮挡。赵云、稻姬对视一下,知道星彩看见要紧东西,连忙收缰。胯下龙驹通晓主人心意,各自放轻脚步,载着二人小心过去。
星彩快步迎过来,急道:“师父,你们快下马,前面有情况。”
二人翻身下马,随着星彩谨慎上前,借着灯塔掩住身形,向下看去:原来半山之间,悬空的石台宽阔无比,并排走个十辆马车都是轻松,直连到周围较小的山上,这些小山多被削平。乍眼一看,五座主峰峰峦逶迤,当中一马平川,不少石台叠级而上,没入云霄,天体也似。一座大佛,依山雕成,一掌平伸出来,恰好抵住平台。赵云暗想:如此雄奇瑰丽的景致,若是人力所为,工程的浩大简直难以估量,恐怕倾尽蜀中人力物力,也难以企及。究竟是什么人,这此处兴造了一个洞天福地?
稻姬放眼远眺,前方两座山,成拱形对立,夹中路上,过来一队人马,押着辆马车。马车中一人忿怒异常,时不时就奋力挣扎几下,车身也是摇摇晃晃。另一人看的不甚清楚,应是个女的,周围押车的兵士,似乎正在出言不逊,肆意调戏。刚要指给星彩、赵云看,赵云已经失声道:“那车里不是明智光秀和她女儿么?他不在合肥,怎么会被人捉住,又经过这里?”
星彩刚要提醒,赵云恍然道:“肯定是光秀未来得及站住根基,就被妲己派人征讨,数千飞熊军一哄即反,他那百十号人如何抵挡。”略想一下,又觉得不对,问稻姬、星彩:“妲己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光秀犯下谋逆大罪,以她性情怎么会留活口?”
稻姬低声道:“光秀必定得知了什么妲己要紧的机密,或有其他妲己想要的东西,暂且未让妲己得手。否则光秀毫无价值,妲己留他何用?今日被我们撞见,一定是要救的。”顿了下,指着下面的人,说道:“光秀是要犯,妲己不可能随意安排人看押。这群兵卒看似毫无规矩,行进时肆意哗闹,也没整齐队列。认真看时,身披黑光重铠,步履还轻快如负无物,显然是身负技艺的羌兵精锐,不可轻视。若我们冒失行事,只怕他们情急之下,会先对光秀父女下手,须作个周全计划。”
二十亲卫闻言,纷纷下马,单膝跪地,朗声道:“为救旧主,必当效死!”
赵云慌忙去扶,口里道:“诸位请起,光秀大人于我也算有恩,我自会竭尽全力,助弟兄们将他救出。”又看星彩,“彩儿你机谋最多,想个点子出来吧。”
星彩思索一下,用矛在地上简单勾画几笔:“小松姐姐带十人去前面山上,我带剩下的人,绕到他们背后。等敌人临近,小松姐姐你们发箭攒射,我率军冲突,两下夹攻。趁他们立阵不稳时,师父你快马进去救人。只要砸破笼子,放出光秀父女,他们足可自保。这地方说不出的诡异,我怕还有其他变故,为求万全,大家救到人后,不要恋战,专心突围就是。”
赵云喜道:“此计可行,小松、彩儿,我们马上分头行事。”说完,提枪翻身上马,去山道内隐伏。稻姬引十名亲卫,依星彩的话,在前山高处等候。星彩恐迂回时暴露行迹,让人都脱了外衣,割成布条包在马蹄上,又把马口束好,才直奔敌人后军而去。
刚才在山上,星彩目力不如赵云、稻姬,此时赶到敌军后方,已经大概辨认敌人身形。看见前面马上两人,一个郭汜,一个李儒,不禁忐忑:郭汜不足为虑,独那李儒足智多谋,成都时候,曾吃过这人不小的亏,这会儿对上,全然没有把握。转念又暗忖:自己受过诸葛亲传,又有师父在,有什么可怕的?想到这里,胆气顿生。
前山上忽然响起喊杀声,星彩心顿时沉到底:稻姬可能遇见了另一波敌人,听着喊杀声,敌军起码有百人之众。再看前面,李儒、郭汜听闻杀声,立刻叫停军马,转瞬之间,三列持矛甲士,据住道口,后方弓手拉弦如满月,就地立阵。其余步卒,各持刀枪环围马车四面,霎时便将道中把持的水泄不通。星彩心里叫苦不迭,对面矛阵已成,自己这边十一骑均无重甲保护,即便侥幸冲过弓箭,也无法踏进阵中。唯有指望赵云在对面能冲破阵型,自己这边方有机会。当即示意十名亲卫,不得妄动。
赵云久不见稻姬、星彩动静,也是忧虑,听到山上喊杀震天,想是稻姬遇见埋伏,心中惊惧。又见李儒、郭汜团团围住马车,暗道:我若冲进去,只怕这些人狗急跳墙,先害了光秀父女性命。稻姬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还是先去救她比较稳妥。勒转马头,就要上山。
正在此时,山上一声娇叱,一道紫色身影翩然飘落,竟是稻姬飞跃下来。赵云的心瞬时提到喉咙:稻姬弃马跳崖,可见亲卫已经全军覆没。她并没有自己凌空虚踏的本事,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任凭轻功多好,也难保不受伤。又看稻姬好像是要掉入李儒阵中,赵云更顾不得其他,大喝一声,便策马直冲过去。
稻姬刚才在山上撞上一队妖兵,以寡敌众,且战且退,眼见自己被逼到崖边,心中早已拟好对策,抽空将三根丝带绑在箭上。往下跳时,立刻便飞坠四、五丈,稻姬赶紧一箭射入石中,手里攥紧丝带,但丝带终究太细,吃不住稻姬力道,“啪地”一声被扯断,仅仅把稻姬去势缓了一下。此时她距地尚有好高一段,山风嗖嗖刮脸,吹得生疼,整道山崖又光滑如镜,用脚连点数次,竟无处着力。只能急提口气,将长弓侧面刀刃扎向崖壁,想要稳住身形,但下落势头又猛又疾,稻姬如何都收不住。
赵云看稻姬危急,两腿一夹,本就疾驰如飞的鹤顶龙驹顿有所感,又快一分。赵云尽运全身真力,借着马速,大吼声:“去!”将豪龙胆奋力掷出。长枪化作道流光,飞度数百丈,自李儒等人头上掠过,所带劲风,狂烈无匹,穿空之声,如携春雷。竟将岩壁击出个巨坑,枪身几乎有一半插进岩壁内。碎石飞溅四落,李儒军猝不及防,连忙分散开来,众将士震惊不已。若非亲眼看见,他们绝不敢相信这是人力所为。
稻姬左掌一拍崖体,身子向豪龙胆荡去,离地不过还有四丈左右,双脚在豪龙胆上一踩,借力转身再起。稻姬脚上千斤坠落力道,大部分卸在豪龙胆上,崖壁本就被赵云击碎半面,这下又滚落好些碎石,李儒军阵再乱。稻姬趁势直扑入李儒、郭汜阵中。
飞熊军内并无庸手,见稻姬冲来,发声喊,霎时重整阵势。稻姬尚未落地,已有两名悍卒一左一右挥刀而至。稻姬扬指一弹,气箭正中对面敌人咽喉。那人浑身一抖,踉跄几步便翻在地上。另一壮汉见稻姬张手一招,同伴就应声仆倒,以为稻姬会什么妖法,心怯之下刀便落的慢了。稻姬挥弓格住,左手嗖地插向壮汉双眼,壮汉连忙回手去挡,怎料稻姬虚招如实,迅速收手,右脚前踏,身子顺势倾斜,左手刺拳打向这人腹部。
这人吃痛,向后连退,手中大刀却不曾脱手。稻姬飞身而上,还欲追一掌将他击毙。不想这人处变不惊,右手将刀向地一插,收住颓势,左脚奋力蹬出,正对上稻姬玉掌。对击之下,稻姬惊觉左臂传来雄浑巨力,有些麻了,连忙撤力,双脚点地向侧面飘出。
就这几合之间,呼啦啦上来十好几人,一人大叫:“李将军莫慌,我们助你拿下这小妮子!”那壮汉得空回气,又看来了帮手,抖擞精神,将刀拔出,喝道:“见了我李蒙,还不快束手就擒!”
稻姬并未答话,守住门户,脸上无动任何表情,心里却是微诧:怎么这群人里藏龙卧虎,连李蒙也伪装成步卒混迹其中?看来光秀父女所知秘密绝非寻常,才让妲己如此重视。不过片刻思索,又有人围了过来,稻姬见人离自己近了,屈身蹲下,连珠射了四五只箭,全部命中。再想拉弓,李蒙已经舞刀攻过来,其余人也一并赶上,混战成一片。
赵云丢出长枪,并未勒马回旋,反拔剑出鞘,罡气罩住周身,径直奔着敌阵杀去。李儒晓得赵云厉害,袖袍一挥,身后弓手一起发箭。赵云不闪不避,持剑催马硬冲,鹤顶龙驹马四蹄甩开,好似腾云驾雾,须臾就到李儒阵前。
李儒反应机敏,看到弓箭对赵云毫无威胁,将手向上一举,弓手得令,立时一箭不发。前排长矛手将长矛斜端,矛尾顶住地面,矛尖寒光森森,专等赵云连人带马撞上来。
赵云左手往马背一按,龙驹马突地停住,四个蹄子就像钉在地上,赵云顺势执剑从马上跃出,在空中虚踏一脚,身形电转飚飞,青釭剑光仿佛明焰星翻一般,射目难睁。最前头几个端矛的不识好歹,抬手就搠。赵云周身被剑气裹着,一道光幕宛如千百层神锋飞舞刺击,长矛一碰上,瞬时被卷进去,金鸣玉振声中,搅得七零八碎。
赵云略一闪动,旁人只看到道细才如线的白影,从这几个持矛甲士侧面掠过,银霞微现即没,旋即那几人身上鲜血迸溅。李儒看的清晰,见赵云能耐非凡,连忙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向着四外上下连连晃动。刚被赵云斩杀的几人,尸体上的血被令牌召唤,像血蛇一样蹿起,聚到空中。李儒口里念念有词,长剑平挥两下,鲜血无火自燃,化作青色光华,结成一个穹顶光罩,光罩上的墨绿火光如同蛟龙纵横飞腾,把赵云扣住。
赵云啐了一口:“又是这种无聊邪法!”初料自己久经大敌,连四象昃盈阵都困不住,还有青釭剑在手,决可无虑。又冲了几步,觉察不对:先头虽觉得光焰有些阻力,自己还是能仗着真气突破。可每往前进一步,压力成倍增加,隔不一会,渐觉刀箭光华虽然射不上身,但是越来越密,周遭重如山岳,寸步难移。最厉害的是那青色火焰并不炙人,反倒冷气森然,奇寒透骨,赵云不是身负仙功,只怕早就冻死在了里面。
郭汜看赵云陷落在妖阵内,十分高兴,问李儒道:“文优兄,既然把赵云困住了,赶快想法将他杀掉,以绝后患。”却见李儒面色发白,脸上冷汗淋漓,好像受了极大苦楚,身子也是摇摇欲坠,几乎要栽下马来,连忙叫人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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