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孔夫子遇见达尔文(一) 文/故宋遗民 即使在儒学仍是主流学术的时代,亦不乏将儒学视为无用之学的声音。孔子九世孙孔鲋就自承:“吾为无用之学。”儒学渐渐登堂入室,由学术而意识形态,由意识形态而准宗教化,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观念却也如影随形般植根于普遍观念中。宋真宗写《劝学篇》,也不过强调“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鼓励平民通过读圣贤书改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这好比经济作物的推广者告诉农民:“种植水果能够增加收入。”然而“增加收入”只是经济效益,并不是水果的“用”。能吃、好吃才是水果的“用”。 儒学能吃吗?当然不能。《聊斋志异》中有个书痴,沉迷书本不事生产不通交际,“实信书中真有金粟”。蒲松龄在神话语境中依靠机缘巧合,真的让他拥有了金子房子妹子,与其说是对《劝学篇》的诠释,不如说是对《劝学篇》的反讽。故事的结局是书痴中举当了官,依靠权力霸占了别人家的小妾,买了田产房屋辞官归隐。——这书可真正算白读了。 倒是“五四”以来,儒学的批判者,多少看出了点“儒学有什么用”的门道。开口便是“愚忠愚孝”、“维护皇帝统治下封建秩序的工具”。虽则“皇帝统治下封建秩序”这种奇怪史观的定语惹人发笑,但既有“忠孝”这种核心价值观表达,也有“维护秩序的工具”这种社会功能性阐述,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忠孝是愚的吗?这个时代很多人会不假思索地点头。在他们看来,忠孝这种传统的儒家道德观念是愚蠢的,违反人性的。——或者换成温和的表达:前现代的、属于农业文明的、不科学的。 我们不妨科学地来谈谈人性。关于人,比较科学的定义是:“由类人猿进化而成的能制造和使用工具进行劳动、并能运用语言进行交际的动物。”这个定义可以简化为“智力达到某种阀值的动物”。人,本质上是一种比较高等的动物。而智力仅次于人类的动物,是大猩猩、大象和海豚。 大猩猩和海豚是众所周知的聪明动物,大象智力仅次于人,可能就不那么众所周知了。对大象智力的好评,来自两个重要的依据:第一,大象的神经元数量是2.3×10^10,人则是8.5×10^10,基本处于同一量级;第二,大象有极强的社会属性,并表现出利他倾向。孟子说人和禽兽的分别,在于人有恻隐之心。大象也有。在印度,一头负责将圆木插入地洞的大象,有一天突然拒绝插入圆木了,然后人们发现因为地洞里躺了一只狗,直到人们将狗抱出,大象才继续工作。 利他倾向被认为是检验动物智力的重要参数,是有着进化层面的意义的。进化不是简单粗暴的“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当生物的脑容量达到阀值,强和弱、优和劣的竞争,就不在局限于体力层面,而增加了智力因素。 老虎相比狼,在体力层面占据绝对优势。但老虎是独居动物,狼却是群居动作。狼群通过分工合作,可以将更强大的物种老虎变成食物,这使得狼在自然选择中占据了更有利的位置。而狼之间的分工合作,势必进化出利他的本能。逻辑很简单:利他产生个体之间的信任感,有利于分工合作,更容易获得食物,使得具备利他倾向的狼更容易在生存竞争中占据优势。随着“过于自私”的狼逐渐被淘汰,利他的倾向逐渐被固化为物种特征。我们都知道“狼狈为奸”这个成语,但狈这种生物,从来没有被人类真正发现过。一般认为,狈可能是前腿受伤的狼,不得不依赖同伴获得行动能力。在关于狈的文化记载中,狈是狼群的军师,有着高于狐狸的智力,能帮助狼群规避风险。这使得“狼狈为奸”具备了生物进化出分工协作机制的样板意义。 分工协作机制出现的前提,是生物的脑容量达到阀值,具备一定的智力。但脑容量的增加,意味着幼体在母体中需要更长的发育时间。而过长的孕期,会导致母体生存能力大大降低。自然选择优选出了最佳的妥协方案,即幼体在脱离母体后进行二度发育以缩短母体孕期,代价则是出生的幼体只能算“半成品”,必须在母体的帮助下渡过漫长而脆弱的二次发育期。 生物的终极本能是延续自身的基因,这种本能甚至高于延续自身生命的本能。这就是为什么雄性蜘蛛和螳螂甘心成为配偶的食物,以确保继承自身基因的幼体得以存活。因此动物很容易地进化出了“母爱”,以削弱自身生存能力为代价,尽可能地给予幼体帮助和照顾。这种单方面的付出,是不求回报,也无须回报的。幼体的生存(即自身基因的延续)就是最好的回报。 延续基因的本能高于生存本能,并非先验的存在,更非生物个体的主动选择,而是自然的筛选机制。重视生存本能超过延续基因本能的个体,更不容易留下后裔以延续自身基因。但是当人类文明出现,尤其是当人类具备了较高水平的生产力,这个筛选机制失灵了。由于食物相对充足,天敌威胁削弱,幼体的基本生存需求很容易得到满足。一个尽责的母亲,和一个不那么尽责的母亲,留下后裔的概率基本上处于同一量级。延续基因的本能,不再鼓励母体对幼体的利他倾向继续积累。 旧的筛选机制失效后,新的筛选机制很快出现了。文明的发展,依赖智力成果的传承。只有当包括技术、发明、文化在内的一切智力成果尽可能地被下一代继承,文明才能够不断进步。智力传承比较好的族群,会迅速领先于智力传承不那么好的族群。在野蛮的时代,“落后就要挨打”是毫无疑问的真理。挨打的后果,很可能是落后族群失去生存资源而完全消失。——当人类失去动物界的天敌,族群和族群之间的优胜劣汰开始了。 然而族群和族群之间的竞争,对个体来说是非常不敏感的。早期人类的平均寿命可能不会超过30年到40年。由于族群分布相对稀疏,族群对族群的淘汰过程很难在一代人时间内完成,更多的是代际优势积累。等劣势族群意识到整体智力差距时,很可能已经来不及调整策略对后代进行智力传承了。更重要的是,是什么因素导致优势族群自发产生了代际智力传承的行为模式,从而在竞争中占据优势呢? 基于个体理性的“孝”出现了。母体对个体的单向投入,转变为个体和母体间的双向投入机制。母体对幼体投入的加大,促使幼体成年后获得一定的相对优势。而幼体对衰老母体的回馈机制,使得母体寿命延长,有了更多的时间,让智力成果有更大概率被幼体有效继承。不孝的幼体与孝的幼体在智力继承上的差距逐渐拉大。伴随着对偶婚与私有财产的出现,孝的个体凭借智力资源,可以获得更充足的食物和较为优渥的生活质量,这使得孝的个体在交配择偶中占据优势,有更大的几率延续自己的基因。 随着代际累积,最开始可能是基于随机数偶然出现的“孝”行,在残酷的优胜劣汰中逐渐被固化。这一固化过程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到若干代后的个体已经完全意识不到“孝”在生存竞争中的功利意义,仅仅只将之视为一种传统或习惯。 人们把“孝”视为美德,发明了“百善孝为先”的格言,将这种基于功利的进化策略一代代传承。虽然人们早就忘了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