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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の万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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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shikino · M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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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5:24:5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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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入口处蜷缩成一团的老头突然警惕起来——这个名字他在塞瓦斯多波尔从未听到过。甚至也不是名字,而是绰号。他本人的名字毫不起眼,当然了,不是荷马,荷马是站里的人给他起的外号,本名是最平庸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站里被叫做希腊神话的创造者的名字,是因为他那对所有历史及各种传说无法自拔的热爱。

……“你们的新队长。”上校阴沉着脸又满怀好奇地打量着一个哨兵说。这个哨兵小伙子是个新人,身材壮实,穿着凯夫拉尔纤维制成的制服,头戴钢盔。而新队长则蔑视这些礼节,他冷漠地转过脸去看别处,似乎隧道和防御工事比他的下属们重要。他不得不去握了握哨兵们伸过来的手,却没打算介绍自己,只一言不发地点头,一边记着哨兵们的绰号,一边往别人脸上吐着蓝色的烟气,表明着距离。微微抬起的脸甲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那只被疤痕包围的眼睛像射孔一样不时地投射出死寂阴沉的光。哨兵中没有人有勇气去问该如何称呼他,两个月过去了,大家还是只叫他“队长”。站里的人竟然做了这么一个决定,花一大笔钱雇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猎人。
荷马几乎不出声地从双唇间挤出这个奇怪的词。与其说是针对人,这个词更适合用于一种中亚牧羊犬。他自己也暗自觉得好笑——自己还在这里想什么狗!怎么想到那儿去了?这是个特殊的人,他有被截断的尾巴,自头骨处耳朵就被削掉了,全身上下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
关于名字,如果不出声地重复它的话也需要不少时间,不经意间已经开始觉得它熟悉。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这个名字是因为一些谣言和传说而诞生的,荷马的心情有时会受这些传言的左右。但是往事尘封已久,上面已经盖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土——各种名字、事实、声响、数字……全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对别人生活的了解和想象,这些全是荷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听来并竭尽全力记住的。
猎人……嗯?是不是那个被汉莎悬赏通缉的惯犯?老头抛了一块问路石到自己的尘封的记忆池塘中,听着里面的声响。不是。也许是个潜行者?也不像。野战部队指挥官?接近答案了。咳!是不是神话里面的人物……
荷马又一次悄悄扫了一眼队长冰冷得似乎瘫痪了的脸。他那像使唤狗一样的外号惊人地适合他。
“我需要三个人。带上荷马吧,他对这里的隧道地形很熟悉。”他看都不看老头一眼,也不征求他的意见,然后继续自己的命令,“还可以要一个人。给我步行者也好,邮差也好。今天我就走。”
伊斯托明赶忙点了一下头表示赞许,随后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抬起头,带着疑问看着上校。上校则皱着眉,嘟囔了一句。虽然他这些天一直绝望地同站长为了每一个士兵作斗争,但此时却没什么可反驳的。问问荷马吧,好像其他人都不准备去,但老头却从来不拒绝类似的任务,虽然他已经够老了。在这方面他有自己的原因。
队长从桌上拿起自己沉重的钢盔,走向门口。在门口又突然停下来,对荷马说:
“去和你的家人告别吧。做好心理准备,这次要在外很长时间。子弹就不要带了,我会发。”说完就消失在门外。
老头跟着他,想要再得到一点信息,比如这次出行是为了什么,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当老头走到站台的时候,猎人已经阔步走在了他前边10步处,荷马没能赶上他,只好点了下头,目送他离开。
与平时不同的是队长这次一直光着脑袋,忘了重新戴上钢盔,也许是因为想别的事忘了戴,也许是因为对他来说现在缺少空气。当他走过一群正在午休的无所事事的女饲养员时,背后立刻开始叽叽喳喳:“天啊,姑娘们! 还有这么丑陋的人!”
* * *
“你是在哪儿把他找到的?”伊斯托明松了一口气问道。他瘫坐在椅子上,用胖乎乎的手去够一卷裁好了的卷烟纸。
听说,这些被人们抽得津津有味的卷烟纸,是潜行者从比特采夫公园站周围的什么地方收集来的。有一次上校开了个玩笑,将射线检测仪贴近一包卷烟,检测仪立刻发出了警报声。他曾戒过烟,夜里没完没了的咳嗽折磨着他,还担心患上肺癌,后来咳嗽的症状有所缓解。伊斯托明却拒绝承认卷烟纸具有高放射性这一事实,并毫不讲理地辩驳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说,在地铁里,你无论去拿什么东西,都要多多少少接受来自它的辐射。
“老相识了。”上校回答得十分勉强。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他原来并不这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对,看看他的脸吧,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站长讽刺道,并有些不安地看了外面一眼,好像猎人有可能在那儿并且不经意间偷听到他的话一样。
不该向外围守备指挥官抱怨说队长像是从冰冷遥远、充满迷雾的过去意外归来的不速之客。他一回来,几乎立刻就成为外围守备的主要支柱,但是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相信他回来了。
关于猎人离奇死亡的消息在去年的时候在地铁隧道里被传得沸沸扬扬。所以当两个月前他出现在上校房门前时,上校在给他开门前先在胸前急匆匆画了个十字。他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松攻破闭塞所,就像穿过一群士兵一样简单。他那种轻松的姿态让人怀疑,是不是存在着一种奇迹。
从一个老旧的蒙上了水汽的监视孔里看去,一个熟悉的侧影出现在那里——牛一般的脖子,发亮的秃头,像被压扁了的鼻子。但这位夜晚的不速之客侧着身子一动不动,低着头,并不企图打破这片被夜晚凝结住了的寂静。上校不满地瞟了一眼立在桌上开了盖的一大瓶家酿啤酒,深深叹了口气,推开门闩。他们的法典的制定,为的就是帮助自己人,不管这些自己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门一被猛然打开,猎人就把自己的目光从地板上移开了,上校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将自己的一半脸颊隐藏了起来,他担心老头认不出自己。上校见多识广,经历何等丰富,对他来说,指挥塞瓦斯多波尔的驻防部队相较于他之前的岁月简直就是一种退休般的舒服日子,但这样的一个人在看到他以后,都皱起了眉头,就像被灼烧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忍住。”
不速之客却没有报以同样的笑容——他自那晚起从未笑过。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些残酷的伤疤定格在他的面颊上,虽然现在稍稍愈合了一点,但对上校来说,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他断然拒绝了要他讲述自己的奇迹大营救和之后失踪期间的遭遇的要求,对上校抛出来的一个又一个问题,他甚至没有敷衍地回答一下,只当作没听见。他还要求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不要将自己回来的事儿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他把原先欠他的账一分不少地还回来。杰尼斯本想立刻向上级报告,这样一来只好作罢,让猎人自己清静清静。
即便如此,老头还是谨慎地打听、询问着。他的这位客人并没有卷入什么勾当中,他毫无音信了太久,在人们心中他早已死了,谁也没再去找过他。是的,尸体虽然没有被发现,但要是猎人还活着,他肯定会设法联系大家,宣布自己还活着。大家都这样对上校说,而上校也同意这一点。
但是,这时常发生在那些无影无踪消失了的人身上,猎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那被毁了容、着了色的面貌已经常常出现在数十个版本的半真半假的传说跟故事里面。他似乎对自己的这一角色十分满意,并不急于逼着那些已经把他活生生“埋葬”了的人重新去编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队长生活得不痛不痒——没日没夜地工作,为了给自己挣得填得饱肚子的汤,日夜在前线度过,住在南隧道中。塞瓦斯多波尔人几乎都没发现他的存在——他每星期只在自己的洗澡日去站里一次。其实他去这个热得可怕的浴室,为的也是躲避那个神秘的追踪者——伊斯托明,这个人为了战胜敌人, 就算是用那些来历不明、姓名不详的军人也在所不惜,而且十分心安理得。
只打了一次仗哨兵们就已经对新指挥官的高傲行径表示了不满,用沉默来应付他。直到有一次,当他们看到他用高超的策略、最经济的方法、非人一般的兴奋消灭了所有应该被消灭的敌人时,这些哨兵才开始对他稍微有了一点了解。虽然谁也没企图跟这个非人般的队长建立起良好的友谊,但是都开始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尽管他那低沉嘶哑的嗓音从未提高过。在这种独特的嗓音中有一种只有蛇才能发出来的咝咝声,就连站长在听猎人对他讲话的时候,即使还没听到最后,也会不自觉地心服口服地点头。
* * *
现在伊斯托明办公室中的空气第一次变得不那么沉重了,那里的气氛有所缓和——似乎这里刚刚经历了无声的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家终于迎来了久等不至的平息。没有什么值得继续争论的了,比猎人更出色的战士压根就不存在——如果他也在隧道中失踪,那塞瓦斯多波尔人就孤苦无依了。
“我下令准备开始军事行动?”上校知道站长肯定要提到这一点,于是自己先提了出来。
“给你三天三夜的时间应该够了。”伊斯托明啪地按了一下打火机,眯了一下眼睛,“我们不能等太久。你需要多少人,说说看?”
“一个突击小分队正在待命,我先顾别的人,那里还有20个人,如果后天……”上校朝着门的方向摆了摆头,“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那么就请下令转入战时状态吧,我们就开始突破。”
伊斯托明微微抬起眉毛,深深吸了一口嗞啦作响的自卷纸烟,并没有反对。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将散放在桌上的草稿纸扒拉过来,因近视低下身子,开始在纸上画起来。那表格图形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懂,圆圈里写上了一些姓名和绰号。
突破?站长抬头看着老头已经灰白的后脑勺,透过氤氲的烟气望着挂在上校背后的大地铁图。这张图已经发黄了,沾满了油污,被墨水笔做满了记号——箭头代表着冲锋,圆圈是指保卫,五角星意味着封锁,叹号标注的是进去。这么一张地铁线路图是整个近10年的编年史。10年了,10年中没有一天没有杀戮。
在地铁线路图上,路标到塞瓦斯多波尔站的下面一点,即南线外,已经停止标记了——在伊斯托明记忆中,被派到那里去的人谁也没有回来过。延绵的曲折向下的主干线至今仍保留着童贞般的纯净,对一个第一次到达印度西岸的野心家、征服者来说,那里是他地图上的污点。但彻底征服谢尔普霍夫一线对塞瓦斯多波尔人来说过于艰难——在塞瓦斯多波尔凑齐的兵力未必勉强够数。
如今有一种令人费解的迷雾笼罩着这个被上帝遗忘的地方,它依然顽固地向上延伸,蔓延至汉莎,伸向人群。在被上校点名去准备出发作战的战士之中,没有一个人拒绝执行这样的命令。在塞瓦斯多波尔站,歼灭敌人的战斗几乎在20年前就已经开始了,20年间人们一分一秒都未停止过战斗。当人多年来都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往往对死的恐惧会让位于冷漠的宿命论、迷信的护身符、兽性本能。但又有谁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纳西莫夫大街和谢尔普霍夫之间的那段距离中,暗藏了怎样的凶险和危机?又有谁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冲破这谜一般的障碍,抑或那里有没有值得去冲锋陷阵的地方?
他还回忆起了自己最后一次前往谢尔普霍夫的情形:集市上的货架、流浪汉们的暖炕以及破旧不堪的屏风,屏风后面生活着的当地居民相互之间十分友爱,物质条件也较丰厚。那里既不种植也不养殖,自己不生产任何食品,没有温室,没有牧场。狡猾灵活的谢尔普霍夫人用投机取巧填饱肚子——用很少的钱从那些误期的商队那里买一些不新鲜的东西,再将其倒卖出去,向环线居民提供一些贵得离谱的服务。这不是一个地铁站,是一种蘑菇菌,在汉莎强大的躯干上聚集生瘤。
环线上一系列富有的商贸地铁站被称为汉莎[1],这是为了向自己的德国前辈致敬。现如今在陷入愚昧和赤贫的沼泽的地铁中,汉莎就是文明的堡垒。汉莎!汉莎是一支正规军,也是电力供给站。哪怕是在最贫穷的小站,那里的居民,如果谁护照上带有那个最金贵的国籍戳,就有吃饱饭的保证。这样的护照在黑市上可以卖一大笔钱,但如果假护照持有者被汉莎边防员发现, 那他们付出的将是生命的代价。
汉莎把自己巨额财富和强大实力的获取归功于自己有利的地理位置:环线围绕着一连串落后的支线,通过换乘站可以通往它们中的任何一站,把它们串在一起。从全俄展览馆站带来茶叶的小贩,以及从鲍曼站武器库运来弹药的轨道车都比较喜欢就近在汉莎海关卸下货物,然后返回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宁愿把自己的货在这里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卖出去,也好过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沿着整个地铁系统兜售,因为这样的旅行危险十足,每一刻都可能丢掉性命。
汉莎有时会将邻站并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但这些站更多的时间是各自独立的。在汉莎的纵容下,这些站便变成了进行一些活动的“灰色地带”, 对此汉莎的官僚们并不想揭穿。毫无疑问,在那些位于放射状支线上的地铁站里充斥着大批来自汉莎的监视者,实质上这些站已经被汉莎的商人们收购了,但是形式上它们仍旧是独立的。谢尔普霍夫站就是其中之一。
在一条通往汉莎的地铁隧道中,一辆还未来得及到达邻站图拉[2]的列车停在那里。这列车被异教徒相中了,也正因如此,在伊斯托明的地铁路线图中,它被用枯燥的天主十字标注出来。这辆列车成为了黑色荒地当中的一块被遗忘的农场。
要是没有因自己的贪欲而误入歧途的传教士的灵魂在邻站之间来来回回,伊斯托明就没有任何理由去反对异教徒。话又说回来,上帝忠实的牧羊犬们并没有跋山涉水来到塞瓦斯多波尔,但塞瓦斯多波尔人也为过路的旅人设置了某种特别的难关——难道要用自己苦口婆心、推心置腹和劝人为善的谈话将这些旅人的行程耽搁在这里吗?而且从图拉①到谢尔普霍夫的第二隧道曾是干净空置的,当地的商队们也使用那里。
伊斯托明重新将目光下移,看着那些地铁线。图拉站?那是一个渐渐变荒芜的村镇,唯利是图的谢尔普霍夫小商人常将从行军中的塞瓦斯多波尔护卫队那儿搞到的小孩卖到那里。上帝给他们什么,他们就毫无怨言地靠什么过活:有人靠修理各式各样的机械废品为生;有的就跑到汉莎边境,一整天一整天地蹲在那儿,就为了等待有奴隶主派头的工程主人。他们生活贫困, 因为他们对谢尔普霍夫人擅长的投机取巧并不在行。伊斯托明想了一会,那里再危险不过了,同样毫无秩序可言。
下一站是纳加迁诺站,在地图上这一站被打上了短破折号,表明这里是空的。这样的判定似是而非:很长时间以来那里并没有困住什么人,但是那里盘踞着形形色色的怪物,过着一种昏昏沉沉的将死的生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从别的地方私奔到此的情人缠绕在一起,另有沉静的篝火在柱子间燃烧着,隧道中的杀手们的影子忽明忽暗地投影出来,它们正在秘密集会。
但在这里停留过夜的只有那些愚昧的和已经绝望透顶的人,因为拜访此站的不都是人类。纳加迁诺站到处充斥着胶冻状的黑暗,若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有时这里会真真切切地晃过一些梦魇般的剪影。时而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划破这黑暗,那是有人被拖进了狼穴,等待他的是被一点点吃掉。这样的声音会吓跑流浪汉们。
流浪汉们不敢再踏上纳加迁诺的土地,一直到塞瓦斯多波尔站边防线延伸出的一块“无主土地”。这样的说法还有待商榷。因为这块地当然是有主人的,主人曾对它严加看管,塞瓦斯多波尔侦察队甚至都尽量避免与这块土地的主人们碰面。
但现如今隧道里面再也没出现什么新事物或者不同寻常的东西。曾被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所吸引,企图穿越整个隧道的那些人,在现在看来成了去探路的牺牲品。但是他们的车站又从何而知,能不能号召自己的全体非武装居民拿起武器,派出多大数量的兵力去作战呢?伊斯托明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踱步到地图前,用化学铅笔在上面画出从“谢尔普霍夫”到“纳西莫夫大街”的一段,在旁边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他本想将问号标在“纳西莫夫大街”标志旁边,但却正正好画在了“塞瓦斯多波尔”图标的对侧。
* * *
荷马心中清楚,他将要面临的战争并不在北方隧道中,而在自己的家中。塞瓦斯多波尔人都住在办公楼里,荷马穿过那里狭窄的走廊,经过微开的房门,越靠近自己家的那扇门,蹒跚的他越放慢自己的脚步。他在心中又重新回想了一下战术,再一次排演了自己事先编好的答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有什么办法呢?命令如此……你也知道情况是怎样的。没有人征求过我个人的意见。你怎么现在像个孩子?太好笑了!当然,我没有坚持拒绝! 我不能!你不要这样!我不能躲避!我不能临阵脱逃!”他含糊不清地自己向自己嘟囔着,一会儿用愤懑决绝的口气,一会儿又变成小调,试图温柔地安慰某人。
靠近房门,他又嘟囔了一遍。大闹一场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并不打算逃避。他做好吵架的准备,愁眉苦脸地按下门把手。
9.5平方米的小房间内处处摆放的都是被视作奢侈品的宝贝。为了这些物件,他排了多少队,奔走了多少个货铺!瞧,那张行军双层床占了2个平方米,餐桌是1平方米,桌布是那样的美丽隆重,而一摞堆得直抵天花板的旧报纸却占了3平方米。若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下去,早晚有一天这座报纸山会坍塌把他埋葬在下面。幸运的是,15年前他遇到了自己的妻子,妻子不仅可以容忍这样小的家里存有这样多的布满灰尘的废纸,还小心翼翼地码平它们,她不会允许自己温馨的家沦为埋葬在废纸下的庞贝。
她不但容忍了这一点,还做好了心理准备容忍更多事情。那些简报总有令人忧心的标题,例如《军备竞赛加快步伐》《美国试验新型反导弹系统》《我们的核防护系统日益坚固》和《忍无可忍》等,它们几乎把小房间的所有墙面都糊满了。在失眠的夜晚,他总是手握圆珠笔,咬着笔杆,在一大摞学生用练习册上写写画画。在这个房间里有那么一大摞纸,点蜡烛是不可能的。他那被别人开玩笑而获得的绰号却令他本人感到骄傲无比,别人叫他的时候他都带着宽容憨厚的笑容。
虽然她可以容忍很多事,但远远不是所有事。他有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心, 飓风来临之时渴望钻入风眼中,想要一探究竟,这完全是16岁孩子的行径!还有那股子轻率劲儿——他身上有一个三个月都无法痊愈的裂伤,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算是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就立刻答应领导的任何派遣任命。
她同样无法容忍一种恐惧、担忧,她害怕失去他,怕自己变得孤苦无依。
荷马每周会去执勤一次,每次送他去岗哨后,她都不肯待在家里。要么深藏自己的担心与不安去邻居家做客,要么在不是自己当值的时候跑到单位上班……她去哪儿都行,只要注意力被分散,就可以不去胡思乱想。一个画面总侵扰着她:她的丈夫笨拙地躺在铁轨枕木上,没有一丝生命气息,冰冷且僵硬。男人对死亡的无所畏惧在她看来是一种愚蠢、自私和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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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5:26:32 |只看该作者
他意外撞到她在家,她只是从单位回来换身衣服。她抬手将胳膊伸进打着补丁的毛绒衣的袖子中,虽然她只有50岁,但蓬乱的黑发中,斑白已清晰可见。在她那褪了色变暗淡了的褐色双眸中,他看到了惊吓。
“科里亚[3],发生什么事儿了?今天你应该值勤到很晚才对!”

就在这一刻,荷马突然打消了把这个并不令人愉快的决定告诉妻子的想法,就让别人来替他担心吧。他认为自己是出于良心的考虑才对妻子有所隐瞒的,好像真存在一股什么力量强迫他这样做一样。但他又开始犹豫不定: 是现在就告诉她吗,还是安抚她过后,在晚饭时顺便提一下?
“千万别在那儿盘算着如何撒谎!”妻子拦截住他那飘忽不定的眼神, 警告说。
“列娜,你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儿……”他鼓足勇气开口说道。
“没人出事儿吧?”她直奔主题,立刻问中要害,但她不想说出“死” 这个字,似乎相信她那愚蠢的想法可以变成现实。
“没有,没有!”荷马忙不迭地摇头,“就是我不用再去值勤了。把我派到谢尔普霍夫了。”他故作轻松,“说不定可以侥幸逃过一劫!”
“哦,是这样,”叶列娜[4]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里是……难道说他们回来了?要知道那里……”
“别胡思乱想,全是胡说。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急忙说。情况不容乐观,为了承受住从妻子那儿发过来的火力,他上演着男子汉气概、骄傲的戏码,想要压过妻子,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叶列娜转身走向餐桌,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桌上的盐碟挪来挪去,又将桌布上的褶皱抚平。
“我做了一个梦。”她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你总是会做梦……”
“一个不祥的梦。”她执拗地说下去,然后突然抽泣起来。
“你别这样!我也是没有其他选择……这是命令。”他挪了挪身体,开始意识到,自己之前准备的长篇大论毫无用处。他讪讪地咕哝着什么,抚摸着妻子的手指。
“就让那个独眼老头自己去那儿吧!”她丢下这句话,把手抽回去,显然已经怒气冲冲了,“就让那个死鬼戴着自己的贝雷帽去吧!他凭什么轻易下命令……他横竖都一样。他这一辈子就连睡觉时身边躺着的都不是女人, 而是机枪!他懂什么?”
把妻子弄哭了,但克制不住自己去好言相劝、温柔安慰是不可取的。荷马感到羞愧,打心眼里心疼她,但是一旦自己心软下来,那便前功尽弃了。难道因为妻子的眼泪,就答应她拒绝执行这个命令,仅仅是为了让她不再哭泣?然后他会因错过这次机会而陷入无尽的后悔之中,要知道这一次,对他来说也许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他的生活波澜不惊,规律十足。
于是他只是默不作声。
* * *
出发的时间到了,是时候集合军官,向他们下达指示了,但上校仍旧坐在伊斯托明的办公室里。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抽的烟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站长站在那儿沉思,嘴里念叨着什么,为了看得更清楚,手指在线路图上比划着。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在此时只是努力试图弄明白一件事情:为什么所有的这些都需要猎人出马呢?难道是因为他不明原因地突然出现在塞瓦斯多波尔?难道是因为他想在此定居?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到站里后的那份谨慎,他一直戴着头盔遮面。原因只有一个,伊斯托明的看法是对的,猎人在躲避什么人。你看,他扎根在南闭塞所,黑眼圈浓重,替自己队里的所有士兵执勤,自己却死也不离开岗位。无论谁以什么样的好处为诱饵来要求他们把猎人交出去,伊斯托明也好,上校本人也好,都绝不会考虑。
掩护是无懈可击的。在塞瓦斯多波尔没有外来人员,本地的商人跟那些“倒爷”不同,他们在地铁里走南闯北的时候从来不散布谣言。这个小型“斯巴达”在世界的边缘守着自己的一小块土地,在这里最被看重的是战士在战斗中的忠诚度和勇猛度。在这里秘密会被尊重。
但是为什么猎人要抛弃一切,自己出发前往前线?任命他的时候,伊斯托明本人都觉得自己是在冒险,他担心别人会认出猎人。要派他去汉莎吗? 上校隐隐约约地怀疑一件事:队长是否真的为失踪了的侦察员们的生死担心?而且他为了塞瓦斯多波尔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这在上校看来并不是出于他对塞瓦斯多波尔的热爱,而是出于一些他们并不了解的原因。
是不是他现在也有任务在身?这样一来好多谜团都能解释清楚了,包括他的突然出现、他的谨慎、他的不屈不挠,以及他这样睡在隧道里的睡袋里面……终于他决定立即出发前往谢尔普霍夫。但为什么猎人请求他不要告诉其他人?是什么人,是谁能派他来?
上校忍了又忍,才压抑住了自己抽一支伊斯托明自卷烟的欲望。不,这是不可能的!猎人是一名杰出的勋章获得者。数十人的生命都是靠他挽救的,也有可能是上百人,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也是其中的一位。
“那个人,绝不是他猜测的那样!”上校谨慎地反驳自己。但是现在这个猎人,从一无所知中归来的猎人,还是不是原来的英雄猎人?
如果说他是前来完成什么任务的……他现在是不是正在接收某人的秘密信号?这与购买武器的商队和三个侦察兵的失踪有没有关联?这是一桩意外,抑或是别人精心策划的阴谋?在这一事件中他本人起了什么作用? 上校猛地摇了摇头,好像想把这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怎么能这样怀疑一个救过自己命的人呢?何况到目前为止猎人在站里面的工作无可指摘,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去怀疑他。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同志甚至要求自己不能把他想成“间谍”和“特务”。他便这样作了决定。
“喝了这杯茶,我要去孩子那儿一趟。”他以十足充沛的嗓音说道,手指掰得咯咯作响。
伊斯托明离开地图,疲惫地笑了一下。他伸手去取那台老式转盘式电话的听筒,想叫副官过来,但是这台老旧的机器突然咚的一声,致使两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并对看一眼。这声音他们已有一星期没有听到过了,如果执勤人员想向站长汇报什么情况,总是到办公室来敲门得到允许后再进来,除此之外谁也不能直接打电话给他。
“这里是伊斯托明。”他谨慎地说。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图拉站的电话!”听筒里接线员鼻音很浓,声调急迫极了,“通话质量极差,听得不明不白……好像,我们的人……图拉的人想要与您通话……”
“快接通!”站长吼了起来,用拳头重重地捶了桌子一下,电话似乎有所不满地咚了一声。
接线员被吓得住了声,听筒那边似乎弹了一下,渐渐开始沙沙响,然后伊斯托明听到了似乎是自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被扭曲到不可辨别的嗓音。
* * *

她泣不成声,别过脸面向墙壁。她还能做什么呢,死拉住他不让他走吗?为什么他如此热衷于逃离这个车站,不仅要抓住第一个机会,还用站长的命令与对逃兵的惩罚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为了让他与自己更亲近,15 年间她还有什么没付出过,还有什么没做?而他还是想要去隧道,好像那里除了黑暗、空寂和死亡,还能找到什么让他感到满足的东西。他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没得到呢?
荷马对妻子无声的谴责十分清楚,好像这些话都经由妻子的口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痛恨自己,但是想找后路为时已晚。他张开嘴,本想道歉, 说一些什么话来安慰她,但突然定格在那里,因为他清楚他现在说任何话无疑都是火上浇油。
在她头顶上莫斯科都在哭泣——墙上挂着一幅透明夏雨中的特维尔[5]的彩色照片,被悉心裱在画框中,那是从一本铜版纸画册上裁下来的。那还是很久以前,他还在地铁中漂泊的时期,衣服还有这张图片是他的全部家当。其他人的口袋里一般都还有从男性杂志上撕下的美女裸照,但对荷马来说,这些美女裸照无论如何也无法替代一位真实的女性,哪怕只有短暂可耻的几分钟,而这张照片却能唤起他对一种无比重要、无以名状的美的回忆。可惜, 那美好已经遗失了太久。
他笨拙地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地说了声“请原谅”,然后便走出房间去了走廊,小心翼翼地将身后的门带上,筋疲力尽地蹲了下来。邻居的房门是打开着的,瘦弱苍白的孩子们在门槛那儿玩耍。孩子们一见到荷马,便呆若木鸡,手里被抢得不可开交的一只用布缝制的小熊啪地掉在了地上。
“科里亚叔叔!科里亚叔叔!给我们讲个故事!你原先答应我们回家的时候给我们讲故事的!”孩子们扑向了荷马。
荷马无法忘记刚才与妻子的争吵,但却露出亲切的笑容。他摸了摸小女孩稀疏的白色头发,又一本正经地握了握男孩的手。
“讲个什么故事呢?”他望着他们。
“讲无头突变体的故事!”小男孩高兴地喊道。
“不!我不想听无头突变体的故事!”小女孩皱着眉头说,“它们太可怕了,我害怕!”
“那丹妞莎,你想听什么故事?”荷马鼓励般点了下头。
“那么讲讲法西斯!讲游击队!”男孩插嘴道。
“不!我想听关于绿宝石城的故事……”丹尼娅[6]说,一笑露出掉了牙的豁口。
“这个故事我昨天刚刚给你们讲过了呀。我给你们讲一个汉莎和红线作战的故事好吗?”
“我要听绿宝石城,我要听绿宝石城!”两个孩子都嚷嚷起来。
“好吧。”荷马投了降,像一个真正的说书人一样将目光投向远方, 满含憧憬与希望.瞟到孩子们因期待而瞪大的浑圆的眼睛,他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萨克里尼克地铁线,在7个废弃车站之外,在3个毁坏了的换乘站之外,在成千上万的枕木之外,有一个童话般的地下城市。城市被施了魔法,因此普通人不能进去。这里住着巫师,只有他们可以走出城门并返回。而在这座地下城市的地面上矗立着一座带有塔楼的城堡,城堡中原来也住着一些充满智慧的巫师。这座城堡叫做……”
“威尔西杰特!”小男孩大喊一声,并得意洋洋地望着自己的妹妹。
“大学[7]。”荷马纠正道,“当地球上开始世界大战,到处都遭受核导弹进攻时,巫师们进入到自己的城市,对入口施了咒,这样那些发起战争的罪魁祸首们就无法进去了。他们生活得……”他被呛得咳嗽起来,说不出话。
叶列娜靠在门框上,听着他说话,当她走出房间时荷马都没有察觉。
“我替你收拾行李,”她声音嘶哑,淡淡说道,“离你出发还有多长时间?”
他走向她,贴向她的脸颊,满含感激。她有点别扭,在别人的孩子面前做这样亲昵的举动让她感到害羞。她拥抱他并小声说:
“答应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回来。完好无损地平安归来。”
荷马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已经无数次被女性对诺言的坚定热爱所折服—— 男人能不能履行诺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诺言要说出来。
“我会平安归来。”
“你们都那么老了,亲吻起来却像新娘和新郎!”女孩扮着鬼脸不怀好意地叫着。
荷马松开手。在那儿干嘛?他拽着妻子进屋。
“爸爸说了,根本就没有绿宝石城。”男孩在末了也不怀好意地说道。
“可能没有。”荷马耸了耸肩,“这是个童话,我们这个世界怎么可以没有童话?”
* * *

听上去一个巨大的危机正在逼近。透过噼啪声和沙沙声传来的声音,在伊斯托明听来似曾相识,像是他们派往谢尔普霍夫的三个侦察兵中的一个。
“在图拉站……我们不能……图拉站……”电话那端的人尽力想要告诉他什么。
“我明白了,你们现在在图拉站!”伊斯托明向话筒吼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迟迟未归?”

“在图拉站!这里……不能……最重要的是,不能……”句子的末端被讨人厌的干扰吞噬。
“什么不能?请重复,什么不能?!”
“不要发动强攻!无论如何也不要进攻!”话筒不知为何变得清晰起来。
“为什么?你们那儿被恶魔做了什么事吗?发生了什么事?!”站长打断他。
蓦地自话筒那端就听不到任何声响了,一段密集的声浪滚来,之后话筒像死了一样。但是伊斯托明迟迟不肯相信自话筒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也不肯将话筒放回话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1]汉莎即Hansa,其德文含义为公所、会馆。最初,德意志北部卢卑克、汉堡、不来梅几个城市为维护海上交通安全而联合,后来形成正式的商业、政治联盟。参加的城市最多时达160多个,以卢卑克为首。从14世纪到17世纪,汉莎同盟一直是北欧政治结构中的一个活跃因素,这些城市的自治权力则一直勃兴到19世纪中叶的俾斯麦时代。至今,汉堡、不来梅仍拥有庞大的自由港区。
[2]《地铁2033》译作“图里斯卡亚”。简体中文版《地铁2033》由英文版翻译而来,简体中文版《地铁2034》由俄文版翻译而来,为尽量保持原作风味,本书对部分地铁站的中文译名进行了调整。
[3]科里亚是荷马的本名。
[4]叶列娜是列娜的大名。
[5]《地铁2033》译作“特维斯卡亚”。
[6]丹尼娅是丹妞莎的大名。
[7]此处小男孩没有说对“大学”这一个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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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5:28:16 |只看该作者
来世

  有一件事荷马似乎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就是在最北边的岗哨与值勤兵告别的时候那些小伙子的眼神,像看烈士的尸体一样。这些光荣的士兵把自己最后的荣誉献给了他,带着极度的喜悦与忧愁。这是一场永别。

那样的眼神不是献给活着的人的。荷马觉得自己像是爬着摇摇晃晃的移动小梯进入了一驾无法降落的飞机的小驾驶舱,飞机被来自日本的技艺高超的工程师改造成了一辆地狱之车。咸咸的风吹动着鲜亮的帝王旗帜,机械师们在夏日的田野里忙碌着,发动机的马达在嗡鸣,大腹便便的总帅行了个举手礼,他那来回扫视着的眼睛中流露出武士般的嫉妒……
“为什么这样高兴?”阿赫梅特察觉到他在微笑,问道。
与荷马不同的是,他不急于知道在谢尔普霍夫出了什么事。他的妻子还站在站台上,左手握着大儿子的手,右手则抱着一团软绵绵的小婴儿,她小心翼翼地托着他那鼓鼓的小肚皮。“这也是一种成长——一种攻心战,去扛枪,多么令人兴奋。我们将要面对的是致命的交火……”荷马试图向阿赫梅特解释。
“对你来说是这样。”阿赫梅特嘟囔着,望向隧道末端微小明亮的光斑,“尤其对你这种疯子来说,更是如此。但正常人中没有人想去扛枪打仗,没有人想去立这个功!”
“你懂是怎么一回事儿吗?”荷马已经不止一次回应这个问题了,“想想看,当你的生命走向尽头,你会思考自己死后为世人留下了什么,人们会不会记得你。”
“你以后会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我死后我留下了我的孩子在这世上。他们当然不会忘记我,会记得我……至少老大会记得。”顿了一顿以后,阿赫梅特补充道。
荷马被深深地刺痛了,他想吼叫,但阿赫梅特最后的话让他平静下来。是啊,对他这样一个已至暮年无儿无女的人来说,可以用自己这具风烛残年的臭皮囊来冒险,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有漫长的人生,死亡对他来说还太遥远。
他们背后还有最后一盏灯,那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灯,灯罩里面装满了被烤焦了的苍蝇、带翅蟑螂的尸体。但里面还有一些几丁质[1]聚合物在缓缓爬动,这些生物还活着,并试图爬出这个灯罩,就像退下战壕将死未死但又必死无疑的人,不得不跟其他死者的尸体在一起。
这盏像小小坟冢一般的灯,投射出一片颤动着的极其微弱的灯影,荷马不由自主地在此停留了一瞬,吸一口气便跟随其他人一起走进了墨一般浓的黑暗。黑暗溢满了自塞瓦斯多波尔边界到图拉站的所有区域,当然,他们并不能确认,图拉站是否仍旧存在。
* * *
定在边境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忧郁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并不是这个渐渐归于寂静的站台上唯一出神的人。稍远的地方,独眼胖子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送着荷马他们离去,他有摔跤手一样的肩膀。在他背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穿着士兵短呢大衣、体格精瘦的上校正与自己的副官低声交谈。
“我们只有等着了。”从一个嘴角到另一嘴角漫不经心地品着烟的伊斯托明总结概括说,那支烟马上就要熄灭。
“那你等着吧,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上校立刻回应道。
“告诉你吧,那是安德烈,就是我们最后派出的那三个人里面年龄最大的那个。”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又一次留心听了一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自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
“那么然后呢?有可能,他们是在拷问之下才不得不说这些话,专家们往往知道各种手段。”上校弯起眉毛。
“不像。”站长沉思着点了点头,“你要听了他说话的语调与方式,你就不会这么想了。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件令人费解的事。”
“这里有两个可能。”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试图说服他,“图拉站被匪徒占领了。他们设了埋伏,咱们的人有的被杀了,有的被俘虏了。电没有被切断是因为这些绑匪自己还要用电,而且他们并不想激怒汉莎。电话被切断了。为什么电话一会儿能打通一会儿又不能呢?”
“他的声音那样的……”伊斯托明似乎并没有听他在讲什么,仍自说自话。
“什么样的声音?!”上校打断他,并客气地要求副官退后几步。“如果向你的指甲里面插上钉子,你的声音比那还恐怖!如果是用钳工专用的钳子钉的,那绝对可以把一个人的嗓音从男低音改造成男高音,保证他一辈子都变不回来!”
站长并不急于回答,让怒气冲天的上校先消了消气。
“我们等着吧。”他终于妥协了,最后坚定地说。
“两天。”老人在胸前画着十字。
“两天!”伊斯托明点头。
上校急得像无头苍蝇,大步冲进了军营,他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突击队的指挥官们在总部已经等了他整整一个小时,他们分坐在长木桌的两侧。只有桌子两头的位置是空着的,那是上校和伊斯托明的地方。但他们不得不在领导不在场的情况下开始了这次会议。
站长并没有注意到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的离开。
“很有趣对吧?我们的角色变了!”伊斯托明这话或许是对他说的,或许是对自己说的。
还没有听到回答,他便转了身,迎着副官害羞的目光挥了挥手,放了他。那个断然拒绝他,坚持不再多派一个兵的少校对他来说那么陌生,像只老狼一样靠嗅觉作出判断,但他的嗅觉总能将他带到对的地方吗? 但是伊斯托明自己的预感却格外糟糕——潜伏,等待。那个奇怪的电话更加重了他这不祥的预感。在图拉站,他们的重型步兵面临着的是与一群神秘、不可战胜的敌人的殊死搏斗。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掏口袋掏了半天,摸到了打火机,按出火花。他头上氤氲着不规则的烟圈,没有离开座位,也没有把目光从黑暗的隧道那儿拉回。对他来说那儿似乎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兔子被蟒蛇张开的大口所吸引一样。
抽完了烟,他点了点头,从黑暗中挣脱出来,返身往回走,身后副官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台上只剩下两个凝结住了的身影,一个是麻木的母亲,另一个便是她那被吓得安静下来的孩子。
* * *
一声低沉的咔嚓声——棱形的隧道拱门内30米的区域都被照亮了。猎人的这个手电筒无论从尺寸上还是从亮度上说都更像是探照灯。荷马不令人察觉地舒了一口气,刚才他一直被一个想法困扰——也许猎人压根就不会打开手电筒,因为他那双眼睛完全不需要任何照明便看得清任何东西。
越深入完全黑暗的站间区域,猎人的行为举止越不像一个正常人,甚至完全不像一个人。他十分敏捷地移动,带有野兽般的姿态和迅猛。他开手电筒完全是为了照顾与自己同行的人,而他靠其他感官就完全可以应对各种情况。他可以摘掉钢盔,把耳朵朝向隧道的方向仔细辨听;他常常猛地停下, 就为了用鼻子用力去嗅散发着铁锈味儿的隧道。这一切的一切更加重了荷马的怀疑。
他无声地向前滑行了几步的距离,并没有转身面向其他人,好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不经常在南线岗哨值勤的阿赫梅特对队长的这种古怪行径十分不习惯,他用手指捅了荷马的腰一下,问道:“他这是怎么了?”荷马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这怎么可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明白呢?
为什么他需要他们?猎人在隧道中的感觉比荷马的要可靠得多。也许猎人给荷马安排了“土著向导”的角色。至于荷马,问问他,他能不能说得出这里的一些地方的事,从谣言中听到的也好,真实的事件也好,其实都远远比无所事事的守卫们在篝火旁交流的最令人不可置信的传言要可怕、离奇。
他的脑中有另一幅地铁线路图,不同于伊斯托明的那一幅。站长的那幅地图上尚且有一些空地,荷马却可以在所有的空地上标注上标记和说明,包括通风井、开放的或者秘密的办公地点,还有错综复杂的地铁线路。塞瓦斯多波尔站的下方是南站,在他脑海中的地铁图上,这条地铁线自南站开始才有了分支,延伸至地铁报废维修车库“华沙”站的腹地,这里汇集了数十条集油槽的末端。对荷马这种对列车有着神圣情感的人来说,这个报废维修车库既忧郁又神秘,像大象的坟墓一般。如果他可以找到听众,找到可能会相信他的听众,关于这个修车库,荷马可以不间断地讲好几个小时。
在荷马看来,塞瓦斯多波尔至纳西莫夫大街站之间的一段十分不同寻常。出于安全的考虑也好,出于一个神志正常的人的本能反应也好,在这段路程中前进,同伴之间一定要互相挽住手,摸索着墙壁,试探着前方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前进。在这段隧道里,虽然塞瓦斯多波尔的工程队已经三次砌死、铅封了那些小孔、缝隙,但也绝对不可以使自己的后方没有任何防守。
被灯束劈开的黑暗在他们身后又立刻合拢在一起,似乎有一种无形但可触摸的东西,满怀恶意地注视着他们,让本来就不稳定的安静更加脆弱。脚步声打到布满无数铸铁短管的间壁上面,立刻出现四散开来的回音。在不远处的通风井里,风声忧郁地呼啸着,似狼嗥一般。聚集在天花板缝隙中的黏稠液体迫不及待地滴落下来,也许只是水,但荷马还是尽力避开了它们,以防万一吧!
* * *
往昔的岁月,那时候在地面上钢铁森林般的城市里,人们还过着自己热火朝天的日子。城市犹如现代工业文明的怪物急速膨胀着,当时的地铁还只是忙碌的城市居民所使用的冷冰冰的交通工具。当时年轻的荷马,还仅仅被大家唤作“科里亚”,已经开始带着手电筒和工具铁箱在地铁隧道中游荡巡逻了。
对一般人来说,他们所能接触的地方有着严格的规定,拨给他们的只有150个干净得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厅和贴满花花绿绿广告纸的拥挤车厢。每天他们都要在车厢里度过两三个小时,那列车叮叮当当,左右摇晃。成千上万的人从未意识到,他们被允许见到的仅仅是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地下王国的十分之一,这个王国在地底下四处延散着。为了使这些普通人不会对这个地下王国的真实规模产生好奇心,那里有各种各样不易令人察觉的门、铁制的掩体、昏暗的旁侧分支隧道以及永远打着装修幌子关闭的通道。普通人的眼睛总是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图片吸引,愚蠢的口号、冷冰冰的嗓音念的广告词充斥着地铁,连在上下扶梯上也是如此,不让人清静。当荷马开始走入一个又一个地下车站的秘密世界时,他也还是这种感觉。
那彩虹般轻快的莫斯科地铁线路图就那样挂在车厢里,似乎是被要求来使得那些好奇的人信服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眼前看到的这个地铁系统就是一个绝对民用的设施。但是这些五彩缤纷的地铁线同时也被一些秘密隧道的透明的支线缠绕着,那里有一串串军事和政府的地堡,而站与站之间的区域则与一团团的长形地洞连接在一起,这些地洞还是多神教时期人们在城市地下挖掘的。
在科里亚的青年时代,与其他国家在国力与声望上的较量使得他的国家极端贫穷——冷战,而审判人在当时看来又是那么遥远,为了审判日而修建的地堡和掩体都已被灰尘掩盖。随着经济的发展,跟钞票一起涌来的是荣耀,当然还有敌人。于是人们打开了好几吨重的生锈了的铁门,食品和药品的储备得以补充,空气净化器和水过滤器也被调试到可以使用的状态。
他们的无意而为恰好派上了用场。
地铁的这份工作对他这种来自外省、一贫如洗的人来说,就仿佛是一张进入共济会的入场券。他从一个受排挤的无业游民,摇身一变成为了这个强大的社会机构中的一员。相较于他所能付出的劳动来讲,地铁系统支付给他的工资相当慷慨,并且许诺向他展示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面。科里亚还记得当他看到地铁的招聘启事时,感觉这份工作的薪水对他来说十分具有吸引力,而且对未来的道路巡视员的工作能力几乎没有任何要求。
当然了,他并没有马上想明白为什么地铁系统要靠如此高额的薪水和高危作业补贴来吸引员工,在周围同事吞吞吐吐的解释中他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不是因为高负荷的工作量,也不是因为暗无天日的工作环境,都不是,是因为这里的工作有一种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危险。
这里有没完没了的阴森恐怖的怪物声音。作为一个人,一个总是抱有怀疑态度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好友在巡视一小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过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大家甚至都没有去找他,值班队长只是绝望地挥了挥手。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有关他的文件,关于他在此工作的材料都一并消失。科里亚当时年轻又天真,是唯一一个无法向此事妥协的人,他认为自己的朋友被出卖了。终于,一个年纪稍长的人在环顾了四周之后,悄悄地告诉他,他的朋友被“带”走了。因此,地铁工作人员,包括荷马在内,早在发生哈米吉多顿[2]绝世天劫之前,在莫斯科这个大都市变成无人区之前,就知道了这个城市的地下已经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
失去朋友的科里亚,触碰到这个地铁系统禁忌话题的科里亚,本可以在受到惊吓之后一跑了之,另寻其他工作,但他发现起初他与地铁之间靠金钱利益维系的这份关系渐渐地发生了转变。在厌倦了日复一日对各个隧道的巡逻之后,地铁系统为他举办了一个“成人礼”,他被正式提升为助理司机, 在复杂的地铁官阶中占据了更为稳固的位置。
随着他对这个人间奇迹的了解的加深,它那对古希腊罗马式迷宫和其他无人继承的古老城邦的致敬,深深打动了他,莫斯科这座地铁之城几乎是那些迷宫和城邦的翻版。他深深地、忘我地爱上了它,这份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郁。这座人类徒手建造的城完全值得荷马去歌颂,这座莫斯科人徒手建造的地下王国比斯威夫特笔下的飞岛国更宏大,更壮观……但现实中,只有科里亚充当这座城痴心的倾倒者和碌碌无为的歌颂者。尼古拉耶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真可笑。
爱一个人、一件物,还是不要过于爱屋及乌的好。科里亚与莫斯科地铁之间这种相互的爱,已到了令人嫉妒的地步。这种爱夺去了科里亚的婚姻家庭,但却救了他的命。
* * *


荷马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无法自拔,此时猎人猛然停住脚步,荷马正全速前进,来不及停住自己的脚步,于是整个扑在了队长的后背上。猎人一声不响,把荷马从自己身上推开,又重新定在那里。他低下头,将自己那畸形的耳朵摆向隧道的方向,一遍又一遍捕捉那些只有他能听到的声波。

荷马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的、值得怀疑的事物,这种气味是纳西莫夫大街的气味,它与众不同,绝无可能与其他气味混淆。难道他们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纳西莫夫大街?从前站里的举动是多么轻率啊,竟然派人来这个地方,活该要为此付出代价。像是听到了他在想什么,阿赫梅特猛地从肩膀上扯下机枪,推上膛。
“谁在那儿?”猎人转身面向他,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问。
荷马默默冷笑着,谁又会知道,恶魔这次带走谁?纳西莫夫大街的大门无力地大敞着,像一个漩涡,吸引着最令人难以想象的生物。但是这个站有过自己的寄居者,虽然人们认为它们并不危险,但荷马对它们还是有一种特殊的看法,他对它们有一种夹杂了恐惧和厌恶的情感。
“一些不太大的……光头。”队长试图向他们描述,但荷马听到这里就已经够了。重点是他听出队长使用的是复数①,也就是说它们为数众多。
“食尸者。”他低声说。
从塞瓦斯多波尔到图拉,直至其他地铁的边缘地带,“食尸者”这个本应是脏话的称呼有了一个新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这个单词的本义。
“捕食者?”猎人问道。
“像是清道夫。”荷马也不十分确定。
这种怪物极恶劣,既像蜘蛛又像灵长目动物,它们并不冒险去公然攻击人类,只是把尸体拖到它们事先选中的地铁站中,并以此为生。在纳西莫夫大街站盘踞着一大群此类怪物,四周的隧道里处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冒着血腥气的尸体腐烂味。在渐渐靠近纳西莫夫大街站的过程中,在这种浓重气味的作用下,有不少人开始头晕目眩,有的坚持不住干脆戴上了防毒面具。
荷马第一个想起纳西莫夫大街的这一独特属性,所以他急急忙忙从行军行李中拽出了防毒面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在了自己脸上。阿赫梅特嫉妒地看了他一眼,只得用袖子掩住脸。那股刺鼻的瘴气从站里蔓延开来,渐渐笼罩了他们,使他们无处遁形。
猎人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
“是不是毒气?孢子?两个月前这里还是干干净净的。”他向荷马求证。
“就是一种气味。”荷马皱了皱眉,透过面具含糊不清地回答。
队长审视地看了荷马一眼,似乎想要弄清荷马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然后耸了耸他那极其宽厚的肩膀。
“就是普通的气味而已。”荷马转过身。
他换了换拿枪的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走在最前面,招呼其他人跟着自己,轻轻地向前进。前进了50步左右,出现了一种短促且含糊不清的声音。荷马拭去满头的汗,想要安抚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脏。近了近了……
终于,手电筒的光照到了什么东西……从一盏破碎了的灯中透出的光刺破了这黑暗,那盏灯有着布满裂纹、积满灰尘的灯罩,玻璃蒙上了一层发蓝的锈色。在前方,他们看到了列车的第一节车厢,它将隧道的前一段结结实实地堵死了。
列车很久很久以前就僵死在这里了,谁也没希冀着它重新开动起来。但每次看到这一幕,荷马都想爬到它那彻底损毁了的驾驶室中,轻轻抚摸那些操作盘仪表,闭上眼睛想象列车在隧道中全速运行时的场景:列车头后是一连串灯火通明的车厢,载着满满的乘客,读着书的、打着盹的、漫不经心看着广告的,以及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隆声费力交谈的。
“当核泄露警报在最近的地铁站拉响时,大门要立刻放下、打开,以协助国防系统和军队疏散伤者并封闭地铁站。”
对地铁司机来说,这个“审判日”来临时的工作守则,上面一条一条清清楚楚,理解起来也并不困难。上面的每一条,只要是规定了的,只要是有可能去完成的,都被完成了。大部分列车组都在地铁站台上停着,昏睡般一动不动,车组的备用零件被陆续拆走、偷光。撤退下来的居民们事先被告知将要在地铁中躲避几个星期,后来他们发现自己不得不在这个防空洞中待上一辈子。
只有在列车上,荷马才觉得精神振奋,似乎那里才是他的家园。撤退了的居民被安置保护起来。荷马对一切感到很痛心,就像看到自己心爱的猫被做成了标本。但在那些不适宜安置居民的车站,例如纳西莫夫大街,虽然列车停在那里,同样受着时间和不文明生物的侵蚀,但多多少少仍是完整的。
荷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自己的视线从车厢上挪开,但在他的耳中却交织着沙沙声和咝咝声。从站里传来了高吼着的鬼魅般的警报声和低沉的鸣笛声,这种警报声是他从未听到过的。那是一声长音接着两声极短促的音,是核泄露的警报声!
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后,每一个车厢里都响起了令人无所适从的广播: “尊敬的乘客们,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因为技术原因,本地铁停运……” 司机没有再冲着**多讲一句话,他的助手荷马也没有,因为当时谁也无法意识到在这官腔十足的通知背后隐藏着一个怎样棘手的困境。
那把密封阀的大锉刀,矗立在忘川的新河道中,永远将世界生死两界隔开。那本“审判日”地铁员工行为准则中规定,在核泄露警报响起后6分钟内,这扇大门就要永久性关闭,不管有多少人留在了“生”这一边。如果有人试图阻止大门的关闭,就直接开枪射击。
穿着断了跟的高跟鞋奔跑的女人,她们的丈夫拼命抵住钢铁庞然大物想要让她们进去,一个平常在站中巡逻、专门对付流浪汉和酒鬼的军士,能去射死这样的男人吗?至于那些戴着制服帽、蛮横不讲理的大妈们,30年的工龄内一直站在地铁闸机旁边做着两件事——制止别人进站以及吹哨子,她们能把奄奄一息的老人拒之门外吗,何况老人身上还戴着饱含血泪史的橙黄色英雄勋章?6分钟,准则规定6分钟决定一切,6分钟内人要么变成机器,抑或,变成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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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孩子们的嚎啕大哭。机关枪在扫射,冲锋枪在连发。每一个扩音器都在广播,那是一种金属般冷酷的声音,冰冷地呼吁着,这声音要求人们保持冷静。之所以要呼吁号召,是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当前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一个人可以控制住自己,保持冷静。那么的冷漠无情:“不要恐慌,不要张皇失措……”哭泣,哀求……
之后又是射击。

警报拉响后的6分钟过去了,在哈米吉多顿绝世天劫前的一分钟内,密封门的两部分合在了一起。伴随着如泣如诉的丧钟般的警报声,门闩清脆有力地归位。死寂。
就像在古墓中。

他们不得不紧贴着墙壁绕过这个车厢——司机刹车刹得太晚了。也许, 这是因为注意力被站台上的情境所吸引的缘故。他们沿着生锈了的铁梯向上爬,很快便到达惊人宽敞的大厅。没有一根柱子,只有一个带着椭圆形深槽的半圆形拱门,上面竖着照明灯。这扇拱门包围着站台,也包围着两条延伸至不同方向的铁轨,上面还停着列车。多么精致的设计构造啊!那么简洁大方……但千万别往下看,别看自己的脚下,也别看自己的前方。
不要再盯着这个站看下去,因为你不会想知道它现如今是如何面目全非。这是一个怪诞的荒郊墓地,灵魂在这里却得不到安息;这是一个瘆人的屠宰场,堆满了被剔得干干净净的白骨、腐烂了的躯体,和不知从哪具尸体上散落的四肢。这些丧心病狂的恶魔,贪婪地在自己宽广领地的边缘地带拖来了那么多人,甚至一时半会儿都吃不下,便储存起来。这些“储粮”开始腐烂分解,但对这些恶魔来说,这样的食物更符合它们的口味,所以它们继续积攒,贪婪的欲望没有穷尽。
这一堆堆的腐肉不合常理地在蠕动,似乎在呼吸着,四周都能听到令人作呕的刀刮的声音。这是食尸者在用自己刀锋一样尖利的牙齿刮着光滑骨头上的软组织。手电筒的光线扫到了那么一具骇人的形体——长长的关节、格外粗大的四肢、松弛垂挂着的褶子、没有毛发的灰暗皮肤、扭曲了的后背……极近视的眼睛眨着,巨大的耳郭呼扇着,日子就这么过着。
这怪物发出嘶哑的吼叫,急匆匆地挪到敞开的车厢门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其他的食尸者懒得离开那些腐肉堆,只是不满地龇着牙,粗鲁短促地朝路人吼叫。
就算这些食尸者站得笔挺,也不过够得着个子并不很高的荷马的胸部。此外荷马还清楚地知道,这些怯懦的食尸者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攻击健康强壮的人类。但不知为何,荷马面对着这些怪物却产生了一种不合情理的恐惧, 往往这种恐惧只在他深夜的噩梦中才会出现——他常常梦到自己在休假,离开了日常生活,躺在一个废弃了的车站上,而恶魔却在不知不觉中逼近。就像海洋中的鲨鱼在数千米之外就可以嗅到血的气息,它们总能感受到别人死亡的降临并急于见证这一幕,好将自己锋利的牙齿刺入还带着体温的尸体。
老年恐惧,荷马鄙夷地对自己说。从前他阅读过许多实用心理学著作, 当然,这对克服恐惧并无太大作用。
食尸者并不是害怕人类: 对这些恶心的贪吃的魔鬼来说,浪费子弹在人类身上毫无益处,包括进攻塞瓦斯多波尔站这种事它们也不屑去做,因为对它们来说这简直是对犯罪的滥用。途经此地的小分队竭力不去注意这些食尸者,虽然当时它们表现得挑衅十足。
这些怪物在这里大量地繁殖。三个人不断深入纳西莫夫大街站,脚底踩得地板上四散的白骨咯吱作响,越来越多的食尸者不想从自己的饕餮盛宴中爬出来,不想爬出自己的掩体。它们把巢穴安在列车车厢中,为此荷马更加憎恨它们了。
荷马依稀记得,纳西莫夫大街的密封阀是打开着的。据说,如果快速通过这个站,那么所遭受的核辐射剂量便微乎其微,不会对身体健康构成威胁,但在此站作停留是万万不可的。因为无人停留,所以两列列车保存得相对完好,玻璃还完整,透过窗洞可以看到被烧毁了的座椅,和还没来得及从两侧车壁脱落的蓝色油漆。
站台大厅的中央矗立着一个真正的坟冢,像乱坟岗一样,层层重叠着无名者的白骨。猎人突然停下脚步,与其他人并排。阿赫梅特和荷马警觉地互看一眼,想要确定危险存于何处。其实猎人停下是另有原因的。
那是在柱脚处,两个不太大的食尸者正剥着狗的骨架,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嚼得嘎吱嘎吱响。它们没来得及躲藏,要么就是太享受美食,没听见族人们的警告。
在队长的手电筒刺眼的光照下,那两个食尸者眯起了眼睛,虽然还继续咀嚼着,但已经开始慢慢地向就近的车厢撤退。突然间,它们无声地一个接一个翻起跟头来,像两个装满水的袋子啪地落在了地板上。
荷马吃惊地看着猎人,只见他将那支有着长长的消音器的沉重的美国手枪放进了肩下的手枪皮套中。他的脸是那么的不可捉摸,像平时一样死寂。
“也许它们是因为太饿了。”阿赫梅特极小声地说,十分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一滩水,那是从被打死的怪物身上渗出的。
“我也这么想。”队长含糊不清地回应,让荷马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猎人没有转身看其他人一眼,径直往前走着,而荷马总觉得那贪婪的咀嚼声在耳边萦绕。他忍了又忍,拼命压下了用子弹射击这些魔鬼的欲望。他说服了自己,安慰着自己,在最后理智总能占到上风,他不断证明给自己看,自己是一个成熟的人,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让冲动的魔鬼让自己丧失理智。但猎人呢?看样子,他并没有打算同自己的冲动、内心的欲望进行博弈。

那么猎人心底的欲望是什么呢?
荷马觉得刚才队长的射击并不是出于对我方生命安全的考虑,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厌恶。这毫无意义的杀戮也许仅仅是为了满足他个人一个独特的爱好。想到这儿,有那么一瞬间,荷马甚至不想继续跟着猎人走下去了。
两个食尸者无声无息的死亡激怒了它们的同伴。在嗅到一种新鲜的死亡气息后,它们中那些最为胆小怯懦和最为懒惰的都纷纷往站台的方向涌,几乎可以听到它们那嘶哑的呼吸声和哀怨的叫声。它们填满了两侧的列车,纷纷贴在窗户上,聚集在车厢门口,沉默着。
这些食尸者并没有表现出仇恨和复仇的渴望、进攻的气焰,他们三个人应该迅速离开。食尸者开始贪婪地啃噬自己同伴的尸体。荷马认为,侵略进攻是猎人的天性,那些以吃腐肉为生的人,并没有杀死别人的需要,也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所有活着的事物终归有一天会死,他们死后终归会落入它们的口中,成为它们的食物。需要的仅仅是等待而已。
在灯光下,透过绿色的脏玻璃依稀可见那些贴在玻璃上的龌龊嘴脸—— 扭曲的身躯,长长的利爪,没完没了地从里面摸着那魔鬼撒旦的水族箱[3]。黑暗跟死寂中有成百上千双浑浊阴森的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他们,注视着他们穿越车站。食尸者的头随着三人的身影摆动,像在行注目礼。那目光像奇珍异宝博物馆[4]中的参观者,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泡在福尔马林烧瓶中的畸形儿。当然了,如果没人提前将它们的眼皮缝在一起的话。
尽管为“不信仰上帝”而付出代价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荷马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强迫自己去相信上帝的存在,更不能相信魔鬼的存在。如果真有炼狱的存在,那么在荷马看来,那里的情境也不过如此了。西叙福斯[5]注定要终生与重力作斗争,丹达罗斯[6]被判决要受难以抑制的欲望的折磨。荷马也许要死在这个车站上,在这里等待他的还有熨烫得笔挺的列车驾驶员制服,以及那辆狰狞的魔鬼般的列车,上面满载的乘客都是石像鬼,复仇的上帝带着嘲笑看着他。在列车从站台出发后,就会合并成麦比乌斯圈[7],变成一只巨龙, 首尾相连。这也是地铁里面最古老的传说之一。
纳西莫夫大街站和这个站的居民对猎人并不感兴趣。三个人迅速穿越了站台大厅剩下的路程——阿赫梅特和荷马差一点没赶上突然变得像脱缰野马一样的队长。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驱使着荷马转身大叫然后开枪,赶走这卑鄙无耻的小人,驱散那沉重的思想,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碎步急行,低着头集中所有精力,生怕踩到什么腐烂的尸体。阿赫梅特也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们不顾一切拼命从纳西莫大街逃脱,谁也没有再观察观察这个车站的想法了。
猎人的手电筒投射出的光斑虚无地从一边飞到另一边,似乎在这个可怕的杂技剧场的穹顶下追逐着某个看不见的杂耍,但队长已经无暇顾及这光斑被什么牵绊住了。
在微弱的光线中蓦地闪现出一个画面,又立刻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没有察觉,地板上似乎有一个还未被完全剔干净肉质的骷髅——那是人类的头颅,旁边胡乱摆着钢质士兵头盔和不可食用的盔甲。
那褪了色的钢盔上依稀可见通过漏字板印上的红白字样——“塞瓦斯多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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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种含氮的多糖,是由许多乙酰氨基葡糖形成的聚合物,为真皮细胞的分泌物。
[2]哈米吉多顿是世界末日之时善恶对决的最终战场,只在《新约圣经·启示录》的异兆中出现了一次。
[3]此处指列车厢。
[4]Kunstkamera,俄罗斯国家科学院人类学与民族学博物馆,也有中文翻译为“珍宝陈列室”或“彼得大帝的古玩室”,此处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奇异珍宝,包括畸形儿的标本。
[5]源出古希腊神话,西叙福斯王因侮辱诸神而受惩罚——神罚他永不停息地向山上推石头,石头刚被推到山顶就又滚落下来,于是又要重新开始。
[6]丹达罗斯(Tantalus),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在冥府被判处忍受无休无止的饥饿与干渴。他被罚站立在水中,水正好漫过他的下巴,当他低头想去饮水时水即下降;其头上挂有苹果,但当他想抬头咬苹果时苹果却弹向高空。
[7]麦比乌斯圈(M?bius strip, M?bius band)是一种单侧、不可定向的曲面,因被A.F.麦比乌斯(August Ferdinand M?bius, 1790-1868)发现而得名。将一个长方形纸条ABCD的一端AB固定,另一端DC扭转半周后,把AB和CD粘合在一起 ,得到的曲面就是麦比乌斯圈,也称麦比乌斯带。


交织
“爸爸……爸爸,是我啊,萨沙!”
她小心翼翼地松开紧紧勒着下巴的帆布绳,取下了父亲的钢盔,那下巴肿得吓人。她把手指伸到父亲那发霉的头发里面,抓起一大把橡胶,扯下防毒面具丢在一边。她触摸到的,像是萎缩了的、僵硬灰白的作为战利品被割下的带发头皮。他的胸脯沉重地起伏着,手指扒着花岗岩,空洞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没有任何回答。
萨沙在父亲的头下垫了一个背囊,然后扑向门的方向。她把自己瘦弱的身躯抵在巨大的门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这块铁制的庞然大物并不想投降,它吱吱呀呀地左右晃着,最终返回了原位。门闩啪的一声,萨沙无力地滑落在地板上。仅仅一分钟,就一分钟而已,她歇口气,立刻回到父亲身边。
她走向父亲的每一步对父亲来说都弥足珍贵,而父亲带回的微薄的战利品,远远没法补偿他的付出。为了这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他贡献了余生。这贡献不是仅持续了几天,而是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他必须如此挥霍自己的生命,不然他们只能吃手上唯一有的老鼠(这是这个荒凉的车站里唯一的食物),然后开枪自杀。
萨沙曾想替父亲承担这一责任,她无数次恳求父亲,让他把旧的防毒面具给自己,这样她就可以自己爬到地面上去,为父亲减轻一些负担。但父亲始终不肯妥协。他心里清楚,自己那不断老化的防毒面具中的过滤器早已破烂不堪,它的作用不会比那些护身符更大。但他从未向女儿坦诚过这一点, 他撒谎说,他会清洗过滤器;撒谎说,一个小时的地面行走过后他感觉身体状态很好。当他害怕女儿见到自己吐血的模样时,就骗她说,自己想一个人静一静。
萨沙无力改变现状。她和父亲被赶到这儿来,起初他们并没有被打死, 这并不是因为那些人的怜悯,而是出于一种嘲讽和侮辱的好奇心。其他人都认为不出一个礼拜父女俩就会命丧西天,但父亲的毅力和意志让他们在这里活了一年又一年。其他人仇视父女俩,蔑视父女俩,但同时还喂养着他们。当然,这是有代价的。
有时父女俩在长途跋涉中的歇息时刻,坐在由枯草点燃的冒烟的篝火旁,父亲喜欢讲一些以前的事情。几年过去了,他终于意识到,再骗自己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他心中十分清楚——他命无多时。而他的那些过去则是任何人都无法拿走的东西。
原来我的眼睛有和你一样的颜色——她的父亲这样告诉她。天空的颜色。萨沙似乎也记得那些日子,那时父亲的甲状腺还没有开始肿大,那时他的眼睛还散发着神采,那么明亮清澈,就像现在她的眼睛一样。
当父亲说到“天空的颜色”时,他指的是那片存于他记忆中的天空,而不是那一团深红色的永恒阴暗的“天空”。无论他如何努力向上爬,总是在这“天空”之下。他已经有20年之久没有见过那阳光普照的晴朗天空了。萨沙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天空,她梦到过,但她又有几分把握,她在心目中描绘出的那片天空就是那真正的天空?就像在我们的那个世界里,那些生来便看不见的人,他们可曾在梦中见过那天空?
* * *
眯着眼坐着的孩子们觉得黑暗是笼罩着全世界的。他们认为此刻周围的其他人,跟他们一样,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荷马想,在隧道里的成人们也是如此的无助和天真,像这些孩子一样。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光明和黑暗的统治者,他啪啪弹着自己的手电筒。但就算是最无法穿透的黑暗,其周围也有无数双有视力的眼睛,盲着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自从遇见那些食尸者之后,这一想法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想点别的吧,应该分分心了。
荷马想到,猎人竟然不知道在纳西莫夫大街会遭遇什么,便觉得十分奇怪。当猎人两个月前首次现身于塞瓦斯多波尔站的时候,没有一个守卫可以解释清楚,身材那么强壮的一个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北隧道的所有岗哨的。还好,外围守备指挥官并没有要求他们对此作出解释。
从那些食尸者占领了一天天变空的纳西莫夫大街站开始,至少5年过去了。这就意味着5年以来,队长从未踏上过这个站台——那他又是如何通过辨声来确认,这个站的居民在饱食之后因胃肠消化不了而肿胀起来的样子呢?
那么他又是如何到达了塞瓦斯多波尔呢?在庞大的地铁系统中,去塞瓦斯多波尔的路除此之外其他的都被切断了。卡霍夫一线已经废弃,因为一些人所共知的原因长年没有一个活物,这条线在地铁线路图上被勾去了。切尔坦诺沃站呢?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勇敢无畏的战士,如果他到过塞瓦斯多波尔站,那么对他来说这世界上便不存在不可能的事情了。
北方、南方、西方的路都被堵死了,荷马只能允许那些神秘的访客从上方到达塞瓦斯多波尔。很显然,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录着, 被严格监控着,但是……他能不能,比方说,打开封闭的通风井?塞瓦斯多波尔人着实没有料到,在他们这个由预制板风干搭建的多层建筑中还有这么高智商的人存在,完全有能力切断他们那预警系统。
那些区域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象棋棋盘,不过已因为连绵不绝的炮火而变得面目全非,很久之前上面就没有棋子了,10年前最后的棋手弃之而去。而那些残缺的、骇人的怪物们爬到了那里,在那里开始用自己的规则布棋下子。人类又有什么资格去希冀有一天可以反攻复仇呢?
为了找寻在这二十多年间还没来得及腐烂而保存完好的那些东西,潜行者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短途出击。这些行动就像是在私人住宅里进行赤裸裸的掠夺,显得气急败坏,也令人感到羞耻。但这也是唯一一件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穿上核辐射防护服的潜行者们爬到上面,第一百次仔细检查附近半坍塌的赫鲁晓夫式住宅。他们在那儿连发射击,坐在被老鼠糟蹋得肮脏至极的公寓里。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跟这废墟的现任主人交火作战,一旦气氛开始凝固,周遭变得寂静,他们就立刻返回地下,以保全性命。
首都的那些老地图早已与现实毫无干系;原先总是堵得蔓延数千米的那些大街,现如今有可能是深渊,或者漆黑的不可逾越的树丛;原先人声鼎沸的住宅区,现如今变成了沼泽和被烧焦了的不毛之地。潜行者之中最感到绝望的人才敢于挑战,敢于到离出发的洞穴半径距离达数千米的地方进行搜寻,而其他的人则认为离开的距离越短越好。
纳西莫夫大街站北面的纳戈尔诺站、纳加迁诺站、图拉站并没有通向地面的出口。居住在这些站上的居民十分胆小,他们并不敢上到地面去。在那荒凉的穷乡僻壤,活生生的人如何正常生活,对荷马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谜。荷马还是认为,猎人是从地面上下到他们的地铁站上的。

还有一个可能,最后一个可能……这个猜测出现在这个完全不信仰上帝的老头心中完全有悖他自身的意志,他努力想停止气喘并飞快向前奔去,双脚几乎离地,化作一团影子,像一阵风。
从下面?
“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阿赫梅特稍稍离猎人远了一些,用刚刚能使荷马听到的音量说。“不!”“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你能相信我吗?我跟商队来这里无数次了。纳戈尔诺站今天看上去很诡异……”
小规模的帮派匪徒结束了抢劫活动,往往在远离环线的阴森小站落脚休息,但他们很久以前就不敢靠近塞瓦斯多波尔的商队了。他们一听到整齐划一的钉了铁掌的靴子踏出的脚步声,就开始祈祷自己能迅速从那里撤离,因为那脚步声宣告着重型步兵的到来。
不,当然也不是因为纳西莫夫大街上的四脚食尸者塞瓦斯多波尔的商队才会迟迟不归,那支队伍总是有着很好的保卫防御机制。他们拥有钢铁般的意志,有恃无恐,他们可以在数得过来的秒数中用钢铁般的拳头消灭任何可感知到的威胁,那猛烈的火力让塞瓦斯多波尔护卫队成了隧道中独一无二的统治者。当然,这隧道的范围限于塞瓦斯多波尔站外围岗哨到谢尔普霍夫之间……

纳西莫夫大街以及它的恐怖面貌渐渐落在了他们身后,但荷马也好,阿赫梅特也好,一分一秒也没觉得轻松一些。纳戈尔诺站虽然毫无过人之处, 却也成了不少人的生命终结之地,这往往是这些人对这个站掉以轻心所致。那些偶然出现在邻站纳加迁诺站的可怜虫们,纷纷涌向纳戈尔诺站,以图离通往南方的隧道贪婪的血盆大口尽可能近一些,好像这样做能救他们于危难之中一样……就像那些自南隧道而来的人,懒惰贪婪,只寄希望于偷盗,他们走得稍远一些,为的是能偷到符合自己胃口的东西,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在突围纳戈尔诺的过程中,所有的事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安排,你所能指望的也只有自己的运气而已,因为在这个站中不存在任何合理性。有一次, 该站默许商队经过此地,过路者立刻被墙壁上、棱柱上无处不在的血淋淋的手掌印吓坏了,似乎有人曾拼死挣扎着向上爬过,希冀别人的拯救。几分钟过后,另一个队伍途经此地,当他们突围出去后,队员的人数少了一半。为了突围成功,竟牺牲掉了一半的队员。
它的胃口无法被填满,对它来说没有任何宠儿。它从不屈服于妥协、学习,无法被驯服。对所有郊区地铁站的居民来说,纳戈尔诺站就像是独断专行、肆意而为的命运的化身。对那些从环线出发去塞瓦斯多波尔站的人,和自塞瓦斯多波尔打算去环线的人来说,这个站是一个莫大的考验。
“纳戈尔诺未必能这样做。”阿赫梅特像其他许多迷信的塞瓦斯多波尔人一样,更倾向于将这个车站塑造得人性化一些。
荷马都不须要再问一遍,更不须要求证,他现在也在思考着纳戈尔诺吞噬掉那支失踪了的商队和全部侦察兵的可能性,找到他们是三个人此次出征的目的所在。
“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那么多人一下子就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他接着阿赫梅特的话说下去,“纳戈尔诺站会因自己的贪婪而撑死。”
“为什么这么说?”阿赫梅特突然气急败坏地吼道,他有些崩溃地拍了一下手,差一点就抓住了荷马的后脑勺,多嘴的荷马真是自找不快,“纳戈尔诺不会因为你而撑死!”
荷马忍着不快,以沉默应对阿赫梅特的怒气。他似乎认为,纳戈尔诺站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并怀恨在心。但这么大的距离应该还不至于……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迷信,全部都是迷信!对地下的诸神都抱以崇敬,这是一种绝望的行为,毫无益处。荷马早就不为这事儿纠结了,阿赫梅特还总是固执己见。
他的呢大衣口袋里放着一串念珠,那是用粗笨的手枪子弹串成的。他开始在脏兮兮的手掌中转动那铅制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在纳戈尔诺面前,荷马用自己的语言忏悔着自己的罪恶。但似乎纳戈尔诺没有明白他的忏悔,抑或忏悔为时已晚。
猎人用自己超自然的某种神秘第六感捕捉到了什么信号,他挥了一下藏在手套中的手掌,放缓了步子,轻轻降落到地面上来。
“那里有雾。”他随口说,用鼻孔出气拖着长音,“这是什么?”
荷马与阿赫梅特对视一下。两人心中有数,这意味着一场狩猎开始了,能从纳戈尔诺北部边界活着走出去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艰难的、与众不同的胜利。
“怎么对你说呢?”阿赫梅特不太情愿地说,“这是它在呼吸……”
“谁在呼吸?”队长用冰冷的声调掩饰自己对此事的关注,从肩上将背囊抖下,看样子,是要在自己的武器装备中选出合适的。
“纳戈尔诺站在呼吸。”阿赫梅特几乎在用气音回答。
“等等看。”猎人轻蔑地弯了弯身子。
不,荷马突然觉得队长那丑陋到极致的脸突然重现生机,但事实上那张脸仍是一动不动的,像往常一样,毫无光彩。
100米之后,其他两个人也看到了这一幕——一股沉重的白雾顺着地面蔓延而至,首先触到了他们的靴子,之后盘绕而上,到了他们的膝盖处,之后到达了他们的腰部,且充满了整个隧道……他们就像踏入了一片充满幻影的海洋,那里阴森可怖。他们似乎正踏着向下倾斜的海底,一步步深入到那片海中,但那阴冷的海水仍没有没过他们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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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5:31:45 |只看该作者
看得出来这里条件恶劣。手电筒的光线被这奇怪的雾气吞噬了,就像苍蝇被缚在了蜘蛛网上动弹不得:挣扎着向前移动了几步,使出全力挣脱,之后便一下子虚脱了,任自己挂在那里——被捕了,萎靡不振,束手就擒。声音的传递也十分困难,像是透过羽绒被一般。甚至连行动都受到了牵制,好像三个人的脚步并没有踏在枕木上,而是踏在了河底的淤泥中。
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并不是因为空气过于潮湿,而是因为这里的空气掺杂着一种他们都不习惯的酸涩气味,谁都不想将这种气体吸入肺中。他们像是在吸着别人呼出的废气,气体原本的主人过于庞大,这气体中全是氧气,或者被加入了某种毒气。
为以防万一,荷马重新将自己套进了防毒面具中。猎人沿着荷马的目光看去,将5个手指伸进了赫鲁晓夫式背包中,拽开绦带,然后将自己那全新的普通橡胶面具拉死。只有阿赫梅特没有戴防毒面具,从集合到出发只给了他们20分钟,他对这次行军完全没有准备……

队长又一次凝固在那里,伸着那被撕裂了的耳朵冲向纳戈尔诺站,越来越浓的白雾影响了他捕捉从纳戈尔诺传出的少许声音片段,根据这些片段或许可以拼出整幅图画。有可能是在不远处有庞然大物倒塌了,发出了一声巨响,那是人和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发出的低音。铁与铁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嚓声,像有人在用手将一堵由圆形立柱组成的墙卷成一个绳结。
猎人晃了晃头,像是想抖掉粘在身上的脏东西一样,他手上原本属于短款冲锋枪的位置被带着两个弹夹和下挂式榴弹发射器的AK47取代。
“终于来了。”他含糊不清地说。
其他两个人甚至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到了纳戈尔诺站。站台上白雾弥漫,猪奶一样的颜色。荷马透过防毒面具的小玻璃口向外看去,那玻璃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水汽。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潜水员,正在一艘沉没了的大型游轮的船舷上漫步。
装饰墙上的装饰印花像是印证了他的这一错觉:那里有飞翔着的海鸥的图案,是由苏联时期粗糙朴素的模具压制而成的。那图案其实更像岩层中遗留的远古昆虫印记。石化——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结局,所有人类创造之物的终结——荷马脑中突然闪现了这样的想法。但是谁在充当挖掘者的角色呢?
……环绕他们周围的幻境似是真实的一般,那雾气浓得渐渐溢出,微微晃动。渐渐地,幻影中隐约可见一团黑色的凝结物,那是一节扭曲的车厢或是一个生锈的岗亭,之后便出现了鳞片状的躯体和神话中才会有的怪物的头颅。荷马不敢去想象,是谁能在那场毁灭性灾难后的10年间占领底舱,相中了头等舱。他虽然对纳戈尔诺发生的事件早有耳闻,却从未这样面对面应对过……
“就是它!那儿!右边!”阿赫梅特边扯着荷马的袖子边大喊。
啪的一声,通过自制的消音器,射击的声音被压得很低。
荷马动作灵活、速度极快地行动着,尽管他的风湿病并不允许他这样做。那变得非常迟钝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仅仅可以照亮一小块镀着金属的棱柱。
“在后面!小心,在后面!”阿赫梅特给荷马安排了一连串待消灭对象。
但是他的子弹纷纷用来粉碎那些装饰墙面的大理石砖了。凡是阿赫梅特在荡漾的浓雾中替荷马锁定的打击轮廓,最后事实证明它们全都毫发无损地幸存了下来。
荷马深呼吸着,思索着。
现在双眼又在最边缘地带捕捉到了什么……那个物件巨大无比,在4米高的站台天花板下佝偻着身子。跟它那庞大的身躯相比,它的动作不可思议的灵活,在那片浓雾中突然出现在了众人视线的边缘地带。荷马还没来得及冲它扣动扳机,它又重新隐没在了浓雾中。
荷马有点无助地看了队长一眼。
那个庞然大物没有出现。
* * *
“没什么,没什么,别怕。”她在两个单词间稍顿了一下,换了口气, 安慰着自己的父亲,“在这个地铁里还有一些人,他们可怕得多……”
他试着微笑,却做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表情,下颌像是自头颅上脱落了一般。她以一个微笑作为对父亲的回答,但沿着她那高高的抹着黑烟的颧骨,泪珠滑了下来。至少,父亲总算醒过来了,他昏迷了无比漫长的几小时,足够让她胡思乱想。
“这次十分失败,对不起。”他说,“我决定去车库一趟,但那里有点远。我找到了一个从未被人动过的车库。锁还没有生锈,浸在润滑油里。我想弄开它却没成功,我留恋最后一点供给,寄希望于那里会有车和配件。终于弄开了锁,里面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既然是空的,为什么要锁上? 卑劣!我弄出了很大的声音,祈祷没有人听得见。等我从车库中走出来的时候,四周都是狗。我想,我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父亲闭上双眼,不住地唠叨。萨沙惊慌不安,抓住他的手,但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别紧张,一切都好。他甚至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想继续向女儿汇报,他必须说清楚,讲明白,他为什么空手而归,为什么近一个礼拜都无法站起来,他们不得不饿着肚子。如果不说出来,睡一觉醒过来就会忘记。
萨沙检查了一下绑在父亲骨折的小腿处的绷带,它已经完全被黑色的血浸透了。她替父亲更换了发热的压布,然后起身走向鼠屋,微微打开门。小动物不信任地向外看了一眼,立刻躲了起来。后来它决定帮萨沙一个忙,便跑到站台上舒展舒展筋骨。老鼠的感觉总是很灵敏,此时隧道里十分安静, 并没有暗藏的危机。萨沙稍稍感到心安,回到了父亲身边。
“你一定得起来,你要重新开始行走。”她轻声对父亲说,“你还会找到下一个车库,那里会有一辆完好无损的车。我们一起爬到上面去,开着这辆车远走高飞。开到10个站、15个站开外的地方,到一个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到一个把我们当作异乡人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人讨厌我们的地方,如果这个地方存在的话……”
她开始给他讲童话故事,这些故事都是父亲给她讲了无数遍的,她烂熟于心,可以一字一句地重复出来。如今,她讲述着父亲的曼忒罗[1],并比以往多一百倍一千倍地相信它。她会通过悉心的照顾将父亲治愈的。在这个世界上总有地方,那里的所有人都会无视他们的存在。
那也许是他们的幸福的所在。
* * *

“它,在那儿!快看,它还看着我!”
阿赫梅特的叫声又尖又细,好像他已经被捉住,正在被拖走,在这之前,他从未这样叫过。又是一阵猛烈的射击,荷马那山地居民般的淡定彻底被颠覆了,他颤颤巍巍地试图将装满子弹的弹夹插入。
“它选中了……我……”
不远的地方,另一架机枪也在极认真地喘息着,用刚好能被听见的声音不停地三连发。猎人还活着,这就意味着他们还有希望。那一团黑影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谁都没有把握,他们射出的子弹到底命中目标没有。荷马期待着听到怪物们中枪后此起彼伏的呻吟,但现在看来这一愿望是落空了。整个站都处于一种沉重的静默中。这个车站谜一般的主人要么不具备实体,要么就是无法辨形的。
队长现在在站台的另一个边缘作战,这场战斗令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那里曳光弹的火力线忽闪忽灭。他自己乐趣十足地在这儿与电光幻影斗争, 却使自己的手下陷入危险的境地。
荷马换了一口气,扬起了头。他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想放过它,最后,他终于谨慎地让了步。他的皮肤上、头顶上、脖子的表皮绒毛上,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冰冷、令人感到压抑的目光。他已经无法与自己的预感继续僵持下去了。
……天花板下面,他们头顶的上空,在雾霭中,一个头颅滑翔而过。那个头颅之巨大,荷马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东西直接在他面前看着他。它那庞大的身躯隐藏在阴暗的车站中,只有它那阴森可怖的面容,左右晃动着低垂在渺小的人类头顶上方。人类手足无措地举着武器,那庞然大物倒也不急着进攻,似乎想给三个人以喘息的时间。

已经被吓到呆若木鸡的荷马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膝碰到铁轨,像发出了一声叹息,机枪也从手中跌落了出来。阿赫梅特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那怪物不慌不忙地逼近,身形庞大得像悬崖。他们的面前,可视范围内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下。荷马闭上了眼睛,准备与人生告别……他脑中飞快地过着画面,临死关头他只对一件事抱有遗憾。他死死地盯着怪物,恨得牙痒痒,多么想干掉它,但——“为时已晚”!

突然,榴弹发射器喷射出火焰,他们的耳边涌来爆炸波,那声音震耳欲聋。爆炸结束后的好一段时间,耳边仍是无穷无尽的共鸣声,烧焦了的肉块纷纷落下。阿赫梅特第一个恢复了神智,他拽起荷马的衣领,强迫他站起来,然后拖着他往前走。
他们向前跑去,不小心被枕木绊倒,爬起来继续向前跑,膝盖磕破了, 血流出来,但没有感到疼痛。他们互相扶持着,因为在那浓厚的白雾中,一步之内的事物都无法辨别。他们疯狂地奔跑着,好像威胁他们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一种更为可怕的、无法比拟的毁灭,最终的、无力回天的毁灭,肉体的毁灭,以及心灵的毁灭。
他们看不见,并且几乎听不见,似乎恶魔离他们也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那恶魔穷凶极恶,紧追不舍,阴魂不散,却不展开攻击,似乎在戏弄这三个人,给他们可以逃脱活命的错觉。
当碎大理石铸成的墙渐渐变成了隧道壁的铸铁短管时,他们终于逃脱了纳戈尔诺站。站守卫的散兵线一直延伸到最边缘,渐渐都落在了他们身后。但还不能停步……阿赫梅特跑在最前面,他扶着墙壁上的管道,摸索着前进的道路。他极力催促后面步履蹒跚的人,也就是那一直想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的荷马。
“队长呢?”荷马用嘶哑的声音问,边急行边扯下了令人窒息的防毒面具。
“雾散了——站起来,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就要解脱了!统共还有200米了……走出浓雾。最重要的是走出这大雾。”阿赫梅特坚定地做了最后总结,“我会数着自己的步子的……”
但200米也好,300米也好,这无边无际的浓雾并没有散去的迹象。荷马想,也许这大雾已经完全蔓延到了纳加迁诺站。如果图拉站和纳西莫夫大街站也被这浓雾侵占了呢?
“这不可能……也许……应该,这雾没剩下多少了……”阿赫梅特第一百次嘟囔道,突然就定在了那里。
荷马在行进中撞上了他,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没有墙了。”阿赫梅特愣愣地摸了摸枕木、钢轨、地上灰色的粗糙混凝土,像是十分担心脚下的这块土地也会突然消失,就像刚才他们的另一个支撑——墙面突然就无影无踪了一样。
“这不是墙吗?你旁边的那是什么?”荷马扶着倾斜的短管,拽着阿赫梅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阿赫梅特沉默了,脑海中整理着思绪,“你知道吗?在那个站上……当时我觉得再也走不出那个站了……它就那么看着我……那么看着我,知道吗?它都决定了,它挑中了我。我觉得我要永远留在那个站上了。死后就被抛尸在什么地方,不会有人埋葬我。”
他语无伦次。他好长时间都不想将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他为自己婴儿式的嚎哭感到羞愧——他尽力想要为自己这种失控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找不到。荷马摇了摇头。
“算了,我的裤子都湿透了,现在该怎么办?”他给予同伴宽容,继续说,“走吧,我们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心中清楚,纳戈尔诺派来追杀他们的人已经打道回府,如今他们可以在此歇口气。他们再也跑不动了,摸索着墙壁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向安全地带靠近。最为恐怖的地方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虽然浓雾还没有完全褪去,但或早或晚隧道里强盗般的过堂风会将它撕碎、驱逐,在通风井处将它碎尸万段,或早或晚他们将回归人类社会。他们在那儿等着落在后面的队长。
但这一幕出现得比他们预期的要早。莫非在浓雾中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是扭曲的?沿着墙壁出现了一架向上通往站台的生锈的铁梯,弧形的隧道横剖面变成了直角,钢轨间还出现了凹槽,这是为意外跌到铁轨上的乘客准备的临时避难所。
“看啊……”荷马小声说,“好像,这是一个车站!是车站!”
“哎!这里有人吗?”阿赫梅特还有气力狂叫,“老弟们!有人吗?” 他突然被一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狂喜般的笑声嘲讽了。
发黄的疲惫不堪的灯光显现在烟雾弥漫的黑暗中,投射在被时光和人类侵蚀得残破不堪的大理石墙砖上。墙面上的彩色马赛克本是纳加迁诺的骄傲,如今没有一块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但那些贴满石砖的立柱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虽然没有人回应阿赫梅特,但他并不灰心,继续呼喊着,并开始高兴起来。事情很清楚,站上的人只是被这大雾吓坏了,跑到了稍远的地方。荷马却隐约感到不祥,他担心地检查着墙壁,昏暗的灯光在墙壁上晃过,荷马的心越来越凉。
终于,他找到了一些嵌在大理石中的铁铸的字。
“纳戈尔诺站”。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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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shikino · M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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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5:33:11 |只看该作者
她的父亲认为任何回归都是命中注定的。人们回到某处,就是为了改变、修正那个地方的事物。有时上帝抓着我们的后颈又把我们扔回我们曾侥幸逃脱的某个地方,为的是执行自己的判决,抑或是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因此父亲对她解释,这便是他无法在被驱逐过后返回家乡车站的原因。他再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复仇,去战斗,去证明。他早就不需要任何人对他的忏悔。他说,他过往生命中抑或是全部生命中的每一次“得到”都是他应得的。就这样,他们注定要永久性地被流放。萨沙的爸爸不想与命运抗争, 只是上帝应该从未关注过这个车站。
他们的逃亡计划曾是这样的:在地面上找到一辆在多年的时间里还没腐烂的汽车,修理,加油,冲出这片土地,冲出禁锢他们命运的地方。但这个计划早已变成了一千零一夜的童话。
对萨沙来说,她还有一条活路,那条活路在巨大的地铁网络中。她经常跟什么人约好在桥那儿见面,用修理好的设备仪器、变暗的装饰物和发霉的书籍换取少量的食物和弹药,别人曾好心建议过她往哪儿逃比较好。
倒爷们的轨道车上的探照灯一照在她那线条硬朗、有点儿男孩子气的身体上,他们便开始互递眼色,吧嗒嘴,招呼她,并向她许诺。女孩像一个野孩子,她充满警惕,躲在一把长剑背后,紧绷着身体看着他们。那身过于宽大的男式工装模糊了她那放肆的线条,让人充满遐想。沾满泥土和机车油的脸庞让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更加清澈明亮,那样的闪闪发光。好几个人都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无法与她对视。永远被她紧握在右手的那把长剑,将她的头发削到刚刚够着她那纤细秀气的耳朵,显得那样天真。她紧咬着嘴唇,从不微笑。
这些倒爷脑子转得飞快,立刻认识到一小块肉是喂不饱狼的,于是他们试图用自由来收买她,但她从未回应过他们。他们一度认为,女孩是个哑巴。萨沙心中再清楚不过了,无论怎么与他们斡旋,她都买不了轨道车上的两个座位。就算她的内心变得比外表还肮脏,她也无法为父亲买一个出路。
那一张张隐藏在黑色军用防毒面具背后的模糊不清的面孔,还有那带有浓重鼻音的腔调,让她无法在他们身上找到任何人性化的特征。她无法对他们产生好感,白天不行,梦中也不行。
因此她只是将那些电话、熨斗、茶杯放到枕木上,走开站到10步之外的地方,等待轨道车上的人将这些货品收起来并把一卷风干了的猪肉抛在路上。他们故意将一小把子弹四散撒开,为的就是看她如何爬来爬去地收集它们。
然后轨道车缓缓开动,驶向真正的人类世界,而萨沙则转身走回家,那里有堆砌成山的破损仪器、螺丝刀、焊烙铁,还有一辆已被改装成直流发电机的老式自行车。她骑在上面,闭上眼睛,想象自己飞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忘记了她一直在原地从未移动过的这一现实。她自己做出的拒绝别人救赎的决定,给她增添了力量。
* * *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恶魔?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荷马发了疯一样企图找到合理解释。阿赫梅特突然闭上了嘴——他看到了荷马用自己的手电筒照亮的地方。
“它不会放过我……”他用低沉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笼罩他们的白雾似乎变得更浓厚了,荷马和阿赫梅特刚刚可以看到对方。没有人的时候纳戈尔诺似乎睡着了,现在它又重新振作起来:浓厚的白雾似在回应人类的对话一般令人难以捉摸地摇摆着,不清不楚的黑影在站台深处苏醒过来。猎人毫无音信……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是无法战胜幻影的。刚刚纳戈尔诺已经厌倦了与这三个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它那沉重的呼吸开始压迫他们,似乎想要将他们活活煮熟。
“你快逃!”阿赫梅特绝望地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我需要你这样做。你不经常来这儿,你不了解情况。”
“别胡说八道了!”荷马大吼的音量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我们就是在浓雾中迷了路,原路返回吧!”
“我们逃脱不了了。如果你跟我一起跑,无论如何,你都会回到原地, 一个人跑还有点希望。走吧,我求你了。”
“够了,别说了!”荷马抓住阿赫梅特的骨头,拼命地拽着他,往隧道逃去,“一个小时后好好谢我就行了!”
“请对我的妻子说……”阿赫梅特仍自说自话。
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力气将自己的胳膊从荷马的手中挣脱,向上一跃, 消失在浓雾中。荷马甚至没来得及喊出声,阿赫梅特就这样消失了,好像一瞬间在核爆炸中分解了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荷马变得歇斯底里,他发狂地嚎叫,像绕着一个轴一样暴走,一弹夹一弹夹地浪费着宝贵的子弹。
就在这时,他的后脑遭受了致命的一击,那样的力量只有纳戈尔诺的怪物才有,整个世界在他眼中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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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曼忒罗,指自我暗示的一段文字,原为印度教和佛教的咒语,目前在国外实验医学中,由心理疗法医师向患者提供,由其反复背诵熟记,作自我暗示用。

记忆
萨沙跑到窗户那儿,打开百叶窗,让新鲜的空气和怯懦的灯光进入。木质窗框下便是无尽的深渊,充满了温柔的清晨雾气。随着太阳的第一束光线喷洒而出,雾气渐渐散去。从窗口望去,看得清的不仅有峡谷,还有远处那长满松树的山脉,以及那山与山之间延绵的绿草地,还有那散落的星星点点如火柴盒一般的房子、如弹壳一样的钟楼。
每个清晨都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总是能预感到太阳何时升起,赶在它前面半个小时醒来,爬到山顶上。从他们那简陋的、但冲洗得发亮的温暖舒适的小屋,向山顶延伸着一条呈现出亮黄色的石子小路。脚下总有些小石子滚下山去,有时在短短数十分钟里萨沙会跌倒好几次,胳膊肘和膝盖都出了血。
萨沙沉思着,用连衣裙的袖子擦拭窗框,那里因夜的呼吸而布满露水。她若在睡梦中看到了什么阴暗的、不祥的,将她那无忧无虑的现实生活一笔勾销了的画面,那么那碰触到她肌肤的第一缕轻快凉爽的微风能将这些不快一扫而尽。她懒得去想噩梦中让她不愉快的画面,现在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爬到山顶去。她要抓紧时间爬到山峰上去,跟清晨的朝阳问好,之后便顺着羊肠小径滑下来,回家准备早餐,唤醒父亲,为他准备好背囊,打发他上路。
之后的一天中,父亲打猎,只剩下萨沙一个人。晚饭前,她驱赶那些在发黄的光线下行动缓慢的蜻蜓和飞着的蟑螂,那光线同车厢里糊墙的漆布一个颜色。
她踮着脚尖悄悄穿越咯吱咯吱响的地板地雷区,微微打开门,淡淡地笑起来。
父亲已经有好几年没在她脸上见过那种笑容了,他万般不想将她唤醒。那条腿肿胀起来,没有知觉,血怎么都止不住。听说,这种被流浪狗咬出的伤是无法愈合的。
叫醒她吗?已经超过一昼夜他没有在家里了,在出发前往车库之前,他决定去离车站两个街区远的板材白蚁穴一趟。他爬到了16层楼高的地方,在那里失去了知觉。在那段时间里,她一秒也没有合过眼。他想,就让她好好睡吧。他撒谎隐瞒了一切,似乎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般。
他多么想知道女儿在梦中看到了什么。他为何在梦中都无法忘记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他的潜意识只偶然放他几个小时,让他可以漫步在平静的青年时代。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游荡在这块被扫荡得干干净净的区域,对他来说,一个最好不过的梦就是他突然找到了一套还没有被人染指的公寓,那里奇迹般有保存完好的家电和书籍。
他睡着了,奢望可以回到过去,哪怕是回到那段刚刚与萨沙的母亲相遇的日子。当时他也只有20岁,但已经成了车站驻防军的指挥官。当时的车站对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仅仅是临时避难所,而不是他们要在其中为人生画上句号的苦役犯在矿山上搭建的公用简易房。
他如何回得到过去?他被抛到5年间的记忆碎片中,5年的时间改变了他的命运,更可怕的是连他女儿的命运也改变了。理智告诉他要向命运妥协, 要认命,向这可怕的流放妥协,但每当他打盹的时候,内心都有一个复仇的声音在呐喊。
他重新站在了自己那队手持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战士面前,而他作为军官,佩戴的是马卡洛夫手枪,战斗时也只适合在最后关头朝自己额头开一枪来结束自己。在这个站中,除了他背后的这20个战士,他已是职位最高的人了。
人群沸腾了,数十只手扒住障碍物来回摇晃,发出令人不快的嘈杂喧哗。突然间,他们又停止了喧哗,开始了和谐的合唱,就像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在指挥着他们。现在他们只是要求他退役,但数分钟之后他们就会要他的脑袋。
这场**不是偶然的、无组织的,而是被派来此地的内奸们策划的行动。想要一个个揪出他们,消灭他们,现在看来为时已晚。为了平息这场**, 保住权力,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向人群开火。这样也还不是太晚。
他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瞳孔不安地在微肿的眼睑下转动着,嘴唇颤抖,他下达的命令自己都听不清。他倒在一汪黑色的水泊中,那水泊越来越大,似乎要吞噬他那正离去的生命。
* * *
“它们在哪儿?!”
荷马从黑暗的回忆海洋中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抽搐地呼吸着,精神错乱般地目光凝视着队长。纳戈尔诺的守卫们,那阴森可怖的独眼龙庞大的身躯仍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长长的、布满关节的手臂仍向他伸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扯下他的腿,压断他的肋骨。只要他闭上眼睛,那些怪兽就聚拢在他周围;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它们也并不急着散去。
荷马尝试着站起来,但那只几乎压住他肩膀的手又重新变成了一把钢钩,正是这把钢钩将他从梦魇中拯救了出来。他稳住自己的呼吸,集中意念看着那张满是伤疤的面孔。在煤油灯昏暗灯光的照射下,他认出那双反射着光的眼睛……猎人!我还活着?老头小心翼翼地将头转向左侧,然后是右侧,生怕再一次察觉自己正处于那被施了魔咒的车站。
不,眼下他们正在空旷干净的隧道中央——那遮住了通往纳戈尔诺的路的浓雾,已经不见了踪影。荷马难为情地估算着,看情形,猎人拖着他走了不少于500米的距离。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他瘫软下来,以防万一地开始喋喋不休:
“它们在哪里?”
“这里没有别人,你已经安全了。”
“那些怪物……它们袭击了我,把我打昏了?”老头皱了一下眉,用粗糙的手掌摩擦着头顶。
“是我袭击的你。不得不这样做,得制止你那歇斯底里的行为,要不你会伤到我。”
猎人终于松开皮带上的搭扣,整个人直立起来,手滑过那条很宽的军官皮带。皮带的一端挂着装着手枪的枪套,另一端挂着不知作何用的匣子。队长啪的一声摁开按钮,拽出了扁平的铜质水壶。他晃了晃水壶,拔掉瓶塞, 并不询问荷马,自顾自喝了一大口。他心满意足地眯起眼有一秒钟,荷马突然觉得有点冷,因为他看到猎人的左眼甚至无法好好地合上。
“阿赫梅特在哪儿?阿赫梅特怎么了?”荷马突然想起来了,又重新颤抖起来。
“他死了。”队长冷漠地说。
“死了。”老头茫然地重复着队长的话。
当那怪兽从荷马手中将阿赫梅特的胳膊拽走的时候,荷马心中就清楚:没有一个人可以从这些怪物手中活着逃脱。荷马很幸运,因为纳戈尔诺没有选中他。猎人从不开玩笑,但荷马还是看了他一眼,说服自己去相信阿赫梅特已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这一事实。荷马盯着自己的手掌看,那双手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他突然支撑不住了,他感到大脑缺氧,十分晕眩。
“阿赫梅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他轻声说,“为什么它们把他抓走了,而不是我?”
“他年轻,生命还长。”队长回应,“它们需要用人类的生命来供养自己。”
“这不公平,”老头晃着头,“他的孩子还小,他是有家室的人,而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流浪汉。”

你要不要吃苔藓?”猎人打断他的话,猛地拉扯着他站起来,“够了,走吧。我们还赶得上。”
荷马用小碎步跟在大步流星往前走的猎人身后,他反复思索着一系列问题:为什么他们最后又回到了纳戈尔诺站?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个站是不是就像食人兰一样,释放出一种瘴气将他们引诱回来?他和阿赫梅特从未转过身、掉过头,荷马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他都开始相信一种空间的扭曲变形了,关于这一现象,他常常在巡逻时讲给那些容易轻信别人的伙伴听,但所发生的事情比这种现象好理解多了。老头突然停住脚步,拍了自己脑门一下:道岔!在纳戈尔诺站外几百米的地方,左右隧道拱门之间延伸出一条单向支线,是专门为列车转弯掉头铺设的。这条支线急转向右。他们在隧道中一直扶着墙壁摸黑前进,先是在一条与墙壁平行的路上行进着,之后一段墙壁倒塌了,他们就愚蠢地回到了车站。荷马也不是十分肯定,也许这里不存在任何玄妙的东西。若干疑点仍须弄明白。
“嘿!”他叫住猎人,“等一等!”
但猎人就像聋了一样,继续大步向前走着。荷马只好自己加快脚步,喘着粗气奋力追赶。他追上猎人,与之并行,试图看着他的眼睛,愤然道:
“你为什么抛下我们不管不顾?”
“我抛下你们?”
在那毫无感情、金属般冷冰的声音中,荷马听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他咬紧舌头。的确,是他和阿赫梅特跑出车站在先的,是他们将队长留在了车站上单枪匹马跟恶魔搏斗……
荷马回忆着猎人在纳戈尔诺站的搏斗,那么愤怒和无意义。荷马总觉得,纳戈尔诺的恶魔们并不屑于与他们战斗,这场战斗是猎人强加于它们的。难道那些恶魔是害怕了吗,或是觉得猎人是自己人?猎人完全不像是人类……荷马鼓起勇气,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猎人,请你告诉我,在那儿,在纳戈尔诺……它们为什么都不碰你?”
经过了无比漫长的几分钟,荷马等得都要放弃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低沉到刚刚听能得清的声音,一个短而阴沉的答案:
“它们嫌弃我。”
* * *
美拯救世界,她的父亲开着玩笑。
萨莎红了脸,将画满图画的袋子从茶叶末儿下拽了出来,藏进自己那身工作服的上衣口袋。很久以前存放过绿茶的塑料方盒,现在仍散发出淡淡的绿茶清香,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同样宝贝的,还有那些关于世界还未被禁锢在这个车站——这个像无头生物一样的车站,这个带着4条被截断了的隧道的车站,这个开凿在莫斯科这个墓地一般死寂的城市下方20米处的车站——里时的回忆;还有那扇神奇的**,可以带领萨莎穿越10年的时间、数千米的空间;还有一些无限重要的事情。
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中,任何纸张都像害了痨病的人,枯萎得极快。腐烂物和霉物啃噬的不仅仅是那些书籍,还有杂志,它们把整个过去都啃噬干净了。没有了图像和音像,就像瘸腿的人失去了枴杖,整个人类的记忆突然卡了带,散乱了。
但这个袋子是用塑料做的,腐蚀和时间没有将它啃噬干净。父亲曾对萨莎说过,上千年的时间后它才会分解,她觉得她的作品就可以当作遗产传递下去了。
虽然画作很微型,但这是一幅真正的作品。这个袋子一从生产线上下来就带着闪闪的金边,在这金光灿灿的画框中有一幅令人赞叹的风景:陡峭的悬崖耸立在迷幻的烟雾朦胧中,枝叶繁茂的松柏几乎是悬挂在垂直的峭壁上,那就要升起的朝阳投射出鲜红的霞光……萨莎在自己年轻的生命中再没看过比这更美更动人的画面了。
她可以长时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手上捧着袋子,痴迷地欣赏着。她的目光被黎明中被薄雾笼罩的远山吸引着。在父亲的藏书还没有被拿去换弹药之前,她全部囫囵吞枣地读过一遍。那些词句,恰恰可以说明她此时的心境,那是看着那几厘米高的悬崖峭壁,呼吸着画面上松柏枝杈的香气的心境,她怎么读都读不够。这是一种完全无法实现的对世界的想象,正因如此,它像具有魔力一般,十分吸引人。这是一种甜蜜的忧伤、永恒的期望, 她总在第一时间看到那美丽的朝阳……那幅画戛然而止,她总是纠结那可恶的茶叶商标后面遮盖的又是什么样的风景。是一棵与众不同的树、鹰的巢, 还是峭壁边上可以让她和父亲幸福生活的小屋?
是他,在萨莎还不满5岁的某一天,把这个袋子带回了家。当时对父女俩来说,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鲜物件!虽然那真正的茶叶让女儿感到惊异, 她喝下去的时候充满了男子气概,像吞药一样,但这个装茶的袋子却着实让女儿真真切切地感到吃惊。他甚至不得不向她解释,这只是一幅简单的版画。那是一幅老套的中国山水画,正适合印刷在茶叶的外包装上。但10年过去了,15年过去了,萨莎看着这幅画的表情仍那么的痴迷,就像她收到礼物的当天一样。
对父亲来说,这个袋子是女儿在青少年时期被剥夺的一切快乐的唯一替代品,而这全是他这个当爸爸的错。当萨莎沉浸在幸福的昏睡中时,她进入了那不太成功的艺术家涂鸦的幻想世界中,她的父亲察觉到,她似乎在责备他那短暂而又贫瘠苍白的一生。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总在试图驱赶它, 但时间一长便克制不住,他不能掩饰自己的愤怒。他问过萨莎几百次,她在这从茶末里找到的小块包装上找到了什么瑰宝!
而萨莎总是急忙将这小宝贝藏进自己的工装口袋,唯唯诺诺地回答: “爸爸,它对我来说太美了!”
* * *

要不是在去往纳加迁诺站的路上猎人一分一秒都不作停留,荷马会多花一倍的时间。他无法做到像猎人一样自信,敢于面不改色地穿越这些并不熟悉的隧道,它们总是会突然爆发,然后不加选择地将全部过路者都吞噬干净。
他们的队伍不得不向纳戈尔诺支付高昂的过境税,虽然三个人中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若不是他们在浓雾中迷了路,三个人或许都能活着走出纳戈尔诺。这份过境税高得并不离谱,在纳西莫夫大街也好,在纳戈尔诺也好, 没有发生任何不同于以往的事情。
也就是说那可怕的事故是发生在通往图拉站的隧道中的?他们沉默下来,那沉默有些不祥,充满了紧张。是的,猎人嗅到了几百米开外的危险气息,他心中清楚,在那些他们从未到过的车站,他们将面临什么。但直觉会不会出卖他,就像把那十多个最有经验不过的士兵出卖了一样?
是不是所有谜底都在纳加迁诺站里,他们现在一步一步靠近的车站才能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在纳加迁诺站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健步如飞仍不能让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纳加迁诺站曾是他喜欢的车站。荷马作为一个十分喜欢收集各种传说的人,不费力气便能想象出传说中的撒旦的使团进驻纳加迁诺站的情形。那里也许有成千上万的老鼠,它们为了觅食,从那些人类无法进入的自己的专有通道迁徙过来。
荷马若是一个人在这里的隧道里赶路,他会格外小心,用最慢的速度前进,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扭头向后看。在塞瓦斯多波尔生活的岁月让他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当他决定参加此次征程的时候,内心深处便一清二楚,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探险。他做了十足的准备,要为此次探险献出所剩无几的生命。
在纳戈尔诺站上与那些怪兽的对峙统共过去没有半个小时,荷马已忘记了当时的恐惧。他仔细倾听内心的声音,发现在自己的心底最深处产生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小骚动。那里产生了一种东西,或者说一种他日思夜盼的东西复苏了过来。那是他在最危险的行军中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是一个心灵港湾。
现在他千方百计想要与死亡抗争,他有一个伟大的原因:他只有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才能安心地去死。
最近的那一场战争最为凶险,那场战争非常迅速短暂。三代人的命运因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改变。那些自战争中幸存的老兵早已永远地沉睡了,而其后仍活在世上的人的脑海中已经完全没有关于战争的真正记忆,也不存在对战争的真实恐惧了。丧失了人的属性的人类陷入了集体的精神错乱之中,战争又一次成了标准的政治工具。人类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如何做出一个正确明智的决定。
核弹头使用的禁忌就这样被轻易打破了,核战一触即发——这仅是悲剧的第一幕,一直到倒数第二幕,核战仍在持续。至于是谁先按下了那神圣的核按钮,已经不重要了。
地球上所有的城市几乎在同一时间变成了废墟和灰烬,那些曾启用反导弹系统的城市也散发出了一种死亡的气息,强烈的核辐射、战争毒气以及细菌生化武器已经将它们的全部居民都消灭干净了。所剩无几的人类将脆弱可怜的无线电通信维持了若干年,对地铁里面的居民来说,人类世界迄今为止都局限在那几条人口比较稠密的线路上。
往昔那熟悉的拥挤不堪的地球,如今又回到了一望无际的混乱与混沌的状态。在中世纪,地球也许也曾这般过,但谁又记得呢?人类文明仅存的微小片段一片接着一片地沉入无尽的深渊:没有了石油和电,人类飞速走向愚昧和蛮夷。
天灾人祸时代到来。
数百年间,科学家总是千方百计想要从发掘出的莎草纸和羊皮纸的碎片、法典和巨著的片段中织出完整的历史长卷。自人类学会印刷,出现报纸这一事物以后,印刷机开始在报纸这一编年史上继续编织这一长卷。近两个世纪的编年史长卷并没有开线裂缝的地方:那些改变世界命运的人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感叹词都被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但突然间,世界各个角落的印刷都停止了,这项本领被永久地废弃了。
历史的织布机停了下来,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谁又会关心从前?布料耗尽了,保存下来的只有一条细细的线。
在惨祸发生后的最初几年间,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曾希望在各个人满为患的地铁站中找到一个家。希望破灭了,孤苦伶仃的他仍旧在昏暗的地铁中游荡,不知道在这冥间一般的生活里应该做些什么。要是上天能够指引他就好了,告诉他在这迷宫一般无穷无尽的隧道中,哪条才是他该走的路。
怀着对往昔的思念,他开始收集报纸,通过各种各样的报纸,他可以回忆过去,可以沉浸在幻想之中。阅读那些新闻简讯和报纸分析家评论的时候,他总在思索,人类到底能不能预先把这个末日之灾制止在摇篮中。之后他开始模仿报章新闻的语体,记载他在去过的地铁车站上的所见所闻。这样一来,他的人生路标发生了转变。他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决定当一名编年史撰者,成为一个现代史的书写者,记载世界末日之后人类的生活,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点。杂乱无章的零散材料让他有了另一个想法,他要修补那条被时间侵蚀的历史长卷,并亲手将它继续编织下去。
旁人认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这一爱好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怪癖而已。他已经打算把自己所有的口粮都用来搜集这些旧报纸了。命运安排他去哪个车站,他便在当地设置一个小角落,像是一个真正的档案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也去值勤,因为只有在300米开外的篝火旁,那些刚毅的小伙子才会像小孩子一样胡编滥造地讲一些小故事。从这些故事中,他可以提炼出若干十足可信的信息,让他去了解地铁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他往往要对比几十条流言飞语,从中甄别出事实,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订在一本本练习册中。
工作的时候他偶尔出神,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毫无益处的。在他死后,他费劲整理在那些像标本一样的练习册上的心血会因为得不到妥善的保护而化作灰烬。如果某天他去了岗哨就再没回来,用火烧光他的心血之作根本就不需要很多时间。
因岁月的流逝而日益发黄的纸张终归会化作烟和尘,原子会重新进行组合形成新的事物,获得另一种形状。布料几乎是无法分解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想把所有稍纵即逝、无法捕捉的瞬间都为后代保存下来。
这世上有一种人,书本上的知识在他们的脑子中只能保存到毕业考试。考试一结束,那些死记硬背得来的知识便被忘得一干二净。忘记了以后,他们会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认为人的记忆就像是沙漠中的沙子,所有的数字、日期和第二等国家活动家的名字在记忆里保存的时间不会长于木棍在沙丘上划出的记号,之后一阵风过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使人心跳加速、刺激人左思右想、使人感同身受的事情,激发人想象的事情往往可以奇迹般地保存下来;那些主宰人类历史的伟人和他们的爱恨情仇往往可以贯穿整个人类的文明,总有病毒侵蚀着人类的大脑,但这些伟人的事迹却一代又一代由父及子地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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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5:36:09 |只看该作者
以前的他对爱情从未上过心,往往是女人自己拜倒在他的脚下。女人们的温顺惯坏了他,他总来得及在爱上每一任女友之前全身而退,丧失对那些值得同情的女人的兴趣。他那猛烈的攻势、炽热的眼神蒙蔽了姑娘们的双眼,让她们陷入盲目,她们之中很少有人想得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要懂得适时用一些对付男人的古老招数——和男人相识之前先让他们等待。
但她对他并无好感。他的盛装、名声、战场和情场上的功勋都无法让她产生兴趣。她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仅仅是点点头作为对他处心积虑讲的笑话的回应。将她拿下被他看成是一项至关重要的挑战,比攻克邻近的车站还要重要。
稍后他便意识到,与她的那种亲近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渐渐消失,征服她可以成为他枪托上的新记号。她常常给他可以与她相处一整天的机会, 尽管哪怕是只相处一个小时他也会心满意足。有时就算她来了,也只不过是为了略微折磨他一下。她对他的功勋表示怀疑,公然嘲笑他的原则,骂他冷酷,使他对自己的力量和理想的信心产生了动摇。

一切他都忍了下来,或者说这一切他都心甘情愿、乐于去承受。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开始沉思,开始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之后他便感受到了各种复杂的情感:一种无助——如何接近这个姑娘;一种后悔——对那些没有与之共度的时光的惋惜;甚至是恐惧——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这些情感纷纷萦绕脑海,挥之不去。这便是爱情。终于,她用一个标志奖赏了他——那是一枚银质的指环。
终于,他忘记了生活中没有她该如何活下去,她终于向他臣服。
一年之后萨莎出生了。就这样,这两条生命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没有权利去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了。若是你在25岁的年纪指挥一支强大无比的军队,也许你会相信自己的命令可以让地球停止自转。但剥夺别人的生命并不需要强大的实力,而他决不允许死神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他的妻子被肺结核病夺去了生命,而他却无力将她拯救。直到现在,他仍觉得自己生命的某一部分已随着她的离去离他而去了。
那时萨莎也只有4岁,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的样子,清楚地记得母亲离开后变得更为可怕空旷的隧道。在她的小小天地中出现了濒临死亡的无底深渊的感觉,她时常向下张望。在她心底的深渊,那份无以名状的伤痛愈合得十分缓慢。两三年之后,她才渐渐开始不再在梦中呼喊妈妈。
而她的父亲,直到今天仍会在梦中呼喊她母亲的名字。
* * *
也许荷马应该换一种方式来做这件事。如果他文学创作的主人公不肯自己现身,为何不从他未来的情人那儿着手?她用自己的美丽诱惑他,许他以激情与温存。
起初他对刻画她的线条充满了灵感,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如果两人间的爱情是完美的,他就必须把自己献给这位女神。
他们会将自己情绪的细微波动、自己的思想调整一致,让它们相互吻合,就像新村站上打破了的彩色玻璃一般。他们之前曾是一个整体,注定要被重新整合为一个整体……从这些早已死去的经典著作中拿来这一情节主线,荷马不认为存在任何不妥之处。
结局看似十分稀松平常:荷马并没有能力用墨水和纸张塑造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形象,就连对情感的描述他也未必有把握。
如今他与叶列娜的组合充满了一种老夫老妻式的柔情,他们相遇得太晚了,不够他们义无反顾地爱上对方。在这样的年纪,人与人之间渴求的不再是激情,而是排解孤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真正的爱情、唯一的爱情早已被埋葬在了地面上。在逝去的数十年间,关于爱情的所有细节已全部褪色,渐渐磨灭。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写一篇爱情小说了,在这方面不存在任何英雄主义。
在莫斯科普降核雨之时,尼古拉被提升为列车司机,代替退休的谢洛夫。工资比先前多了近一倍,升职前他还得到几天的休假。他给妻子打了电话,妻子宣称要烤一些苹果派,还要去买香槟,顺便接孩子出来**。
换岗之前也要将工作做完。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坐进驾驶室中,他是未来的车长,一个拥有幸福婚姻的男人,在隧道的最前端,有他奇妙闪光的未来。因此,每当他看到奇迹般保存完好的列车,心底总是涌现难以平息的愿望——坐到属于驾驶员的座位上,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抚摸列车的操作仪表盘,透过前玻璃看着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分布的短管。他总是设想着,这列车仍可以开动,仍可以运行。
仍可以倒车。人生若可以倒车该有多好。
……队长为自己开辟了一片安全地带,使他避开全部的灾祸,而他也似乎知道这一点。前往纳戈尔诺站没有用到一个小时,在这条线路上他们并没有遭遇任何攻击。
荷马一直觉得塞瓦斯多波尔的装甲大队就像其他普通人一样,对隧道里的环境并不能感到适应,对地铁来说是一些异端,又像侵入血液循环系统的微生物。他们踏在车站以外的土地上,周围的空气极速膨胀,现实出现了裂痕,像是凭空出现了那些无以名状的怪兽,那是地铁系统搬出来对付人类的工具。
但对阴森黑暗的隧道来说,猎人并不是异类,他并没有激怒利维坦[1],要知道他们正在它的血管中游荡。有时他会关上手电筒,将自己与弥漫整个隧道的黑暗融为一体;有时他又像脚蹬无形的洪流,走起来比荷马速度的两倍还要快。尽管荷马努力跟上队长,还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在队长后面喊叫,猎人才像被惊醒了一般,停下脚步,等着那可怜的老头跟上来。
回程的路上他们被允许悄无声息地穿过纳戈尔诺站。浓浓雾气已散去, 整个车站像睡去一般。车站空旷极了,一切都可以一望而尽,很难想象,那些幽灵般的庞然大物究竟在何处藏身。这只是一个平常的遭遗弃了的小站: 白花花的附着物挂在灰色的天花板上,灰尘那么厚,像是柔软的羽绒被铺在站台上,被煤熏黑了的墙壁像是被挂上了方格纱。之后过路者的视线就会停留在那些奇怪的地板纹上面——那像是被狂热的舞者踏出来的,会注意到立柱上粗糙的触目惊心的斑点,还有天花板上像被人擦过的支离破碎的彩绘。
纳戈尔诺站一晃而过,他们继续疾驰向前。拼命追赶队长的荷马仿佛也被人施了魔法,双脚几乎不再碰触地面。老头自己都感到吃惊:自己是从哪里获得的能量来进行这么远距离的急行军呢?
为了说句话,一口气已经不够用了,而猎人却没用答案来回应他。有一次荷马还这样问自己,为什么他要臣服于猎人这个沉默寡言、冷酷无情的怪人?这个人总是极力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稍稍离纳西莫夫大街站近一点就几乎被那恶臭熏晕。荷马本人极力想要快速通过这一车站,他认为越快越好,忘记了要谨慎;而猎人却恰恰相反, 他反而放缓了步子。戴着防毒面具的荷马仅能艰难地支撑,猎人还抽动着鼻子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似乎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中仍可以辨别出什么特殊的微弱的气息来。
这次食尸者恭恭敬敬地在他们面前四散开来,丢下新鲜的骨头,不断有碎肉从它们的口中掉下来。猎人走到大厅的最中央,登上一个不太高的小山丘,尸骨没过他的脚踝,他站在那里,眺望着车站四周。然后他并没有感到满意,驱逐走顾虑,继续前进,他并没有找到他努力寻找的东西。
但荷马却找到了那东西。
荷马意外地滑倒了,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他甚至把一个年轻的食尸者吓跑了,它原本正在专心致志地从被鲜血浸湿了的防弹背心下面抠美味可口的食物。荷马看到了滚到一边的钢盔,那是属于塞瓦斯多波尔的。一瞬间,在他的防毒面具玻璃内渗出太多的汗,几乎令他窒息昏厥。
强忍着呕吐,荷马走近那一堆尸骨,将它们翻过来,希望能找到士兵的号牌,却意外发现了一本被染红了的便笺纸。他立刻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千万不要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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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利维坦,《圣经》神话中的巨大海兽,形容庞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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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6:14:41 |只看该作者
网上的免费连载到这里就结束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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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小花猪 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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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6:31:21 |只看该作者
好多,支持一下!{: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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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8:25:52 |只看该作者
尊重一下版權吧 = =  這要寫的人情何以堪 若有心人不爽 是可以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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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8:37:08 |只看该作者
moriaoway 发表于 2013-5-18 18:25
尊重一下版權吧 = =  這要寫的人情何以堪 若有心人不爽 是可以告你的

网上直接可以看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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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8:38:57 |只看该作者
moriaoway 发表于 2013-5-18 18:25
尊重一下版權吧 = =  這要寫的人情何以堪 若有心人不爽 是可以告你的

不是用于商业目的,只是免费的分享,转载人不赚一分钱。而且现在互联网信息本来就是共享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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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8 18:57:45 |只看该作者
沒問題的.~~帖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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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9 19:23:2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moriaoway 于 2013-5-19 19:25 编辑
xialei_026 发表于 2013-5-18 18:38
不是用于商业目的,只是免费的分享,转载人不赚一分钱。而且现在互联网信息本来就是共享性质。 ...

當然知道不可能用於商業目的 轉載人是誰?? 充分授權?  如果德米特里跟中國友誼允許 那沒話說了 共享性質 即是抱著天高皇帝遠心態 只是沒人追究罷了

要不然我們花錢買版社的書 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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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9 19:24:17 |只看该作者
moriaoway 发表于 2013-5-19 19:23
當然知道不可能用於商業目的 轉載人是誰?? 充分授權?  共享性質 即是抱著天高皇帝遠心態 只是沒人追究罷 ...

转载的都是直接点击能找到的,也不是需要付费才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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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9 19:28:2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moriaoway 于 2013-5-19 19:32 编辑
xialei_026 发表于 2013-5-19 19:24
转载的都是直接点击能找到的,也不是需要付费才能看的。

這就像是FB 部落格 圖片文章 你轉我我轉你的心態一樣  樓上竟然還有人說 不是可以免費下載  付費在盜轉當然可以下載 = =

簡直無知 當然某網站有付費且授權 即可以點擊收看是沒錯  但她人在藉由轉載行為 其實是很不可取得  提醒一下而已 沒別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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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9 19:31: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xialei_026 于 2013-5-19 19:36 编辑
moriaoway 发表于 2013-5-19 19:28
這就像是FB 部落格 圖片文章 你轉我我轉你的心態一樣  樓上竟然還有人說 不是可以免費下載  付費在盜轉當 ...


如果这个帖子给某些人或者某些团体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了,我可以让楼主删除并向其诚恳的道歉,但现在没有明显的影响的话,还是淡定为好。
我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了论坛和其他团体或者个人之间的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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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9 19:59:16 |只看该作者
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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